Ya Ching, YANG    

巴黎毒胖惡房東(七)

  「好的,我們之後再聯繫!」仲介竟然也笑著點點頭。不曉得她是出於禮貌而應允,還是當真打算繼續做這老婦的生意?若她真的為這老婦找來了新房客,那實在是蛇鼠一窩,職業良知都被錢埋葬了。我不想管,也無力管,手裡緊抓著得來不易的退房契約,一心只想趕快離開。房東太太終於甘願起身,拎著她的皮包走到門邊。「謝謝您,房東太太。」顧問與仲介對著眼前的老婦這麼說,「嗯,所有人都出來吧,房間我要鎖上了。」老婦催促著。退房完成之後,她就沒把人當人了,眼裡只剩下美麗的房間、令人期待的新床、調漲後的租金。
大夥兒依序走出去,由我關上最後一盞燈。燈熄滅的同時,在這屋子裡曾經有過的,我的喜樂與哀愁,都隨著光線下沉了。

  公寓樓下的餐廳還沒開始營業,街道因此顯得更加寧靜,對街是一整排玫瑰,四月底五月初時,開得像一大片粉紅色蕾絲。我的公寓坐東北朝西南,陽光從左手邊來、右手邊去,四季在我的窗前更迭,分秒卻是從房間向外流逝的。我有棉被、我有枕頭,還有一個小廚房和小浴室,我在這裡做自己喜歡的事,當然也有討厭的事。這裡是一個容器,承載了人、事、物以及其他一切。我說這容器是「我的」,它確實是我的,但令人困頓地,它也是別人的。就好像我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提起自己的家,不料對方卻回應:「胡說,那裡是我家。」而雙方激烈爭辯過後,才憂傷地發現,那個所謂的家,長久以來不斷遷徙,從未停下腳步,而不論我或者你,對它而言都只是片段。

  房東太太急著想走,她在公寓樓下說的最後一串話是:「你們看,這樣不是很好嗎?原本退房這種簡單的事情,十五分鐘就可以解決,竟然會演變成這樣,都是因為這個女孩的不誠實啊。第一次租台灣人就遇上這種事。哼,台灣人,我再也不租給台灣人了。」我對於這個老女人深不見底的惡意以及信手拈來的謊言,已經感到完全麻木。她嘴上說再也不租給台灣人,心裡想的八成是「台灣房客真完美!又乖又單純!現在想想,真便宜了之前那些房客,房間那麼髒也讓他們退房,無所謂啦,我才不在乎房間是圓是扁咧,有人會續租就好了,哪管這麼多。不過,幸好這台灣女孩笨到告訴我她要回國,連班機日期都說了,不敲白不敲啊!從此以後更賺啦!台灣女孩啊台灣女孩,乖巧的台灣女孩,怪妳自己愚蠢吧!對了,還得謝謝仲介呢!多虧她退房當天沒來,讓我如虎添翼! 」

  滿頭灰白髮、又老又胖、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看似弱者實為猛獸的房東太太,背影越來越小。我當然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看見房東太太,但不得不承認,我多少也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場合撞見她深陷人生的窘境,譬如:監獄裡、審判法庭的被告區˙˙˙˙等等。沒有人能夠望著悲慘卻心生喜悅,我知道自己若真的看到房東太太落魄,肯定會揪心難受而不是痛快。但那畢竟是未來的事,此時我選擇沉浸在報復的想像裡,弛緩當前的冤屈與痛苦。

  顧問先生吩咐我將退房契約影印過後交給他,並提醒我,兩個月內沒有收到支票,要再次求助於他或者其他法律途徑。說完,他就要走了。我急了起來,不願意讓他就這樣離開,我想向他表達更多心意,想確認他知道我有多麼感謝他。但我看得出,對顧問先生這樣的人而言,這些舉動很多餘。他不收我一毛錢,不讓我請吃一頓飯,不讓我請喝一杯咖啡,就連我說要送他一張卡片,他都覺得沒必要,顧問先生就是這樣的人。他之所以不求回饋地投入整個退房事件,並不是為了拯救、施捨,或者任何其他與英雄模式有關的目的,他只是體現了自己的常態與真實。退房事件在顧問先生眼裡是一張圖表、一個程式,由我、房東、仲介扮演參數,他負責解題,如此而已。在形塑人格的過程中,他挑選了善良與正義作為基準,從此遵循著這個信念,創造與之相符的生活。顧問先生並沒有行善的自覺,一切皆本性使然。我看得出,他這樣的人,除了解決問題之外沒有其他欲望,強烈表達感謝只能滿足我自己,對他而言沒有意義。
即使他什麼都不接受,我仍硬要了他的電子信箱。要到之後,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就憑這個電子信箱,能回報什麼?但總覺得安心不少,起碼減輕了顧問先生即將離去的失落感。「再見!」說完他就走了。

  公寓樓下的郵局正在整修,影印機暫停使用,我跟網友搭公車到雷恩路上。
「恭喜你啊!終於解決了!」
「對啊,很謝謝你這兩天早上都來陪我。」
「現在就等房東寄支票給你啦!」
「你覺得她會寄嗎?」
「唉˙˙˙˙˙應該會吧,如果她超過兩個月沒寄給你,法律規定要算利息的,她這麼狡猾,應該不可能讓自己冒險多付一毛錢。」
「說的也是,如果她沒寄給我,我就來巴黎跟她打官司,混帳。」
「放心,如果她沒還你押金,這官司你一定贏,而且她還要付你所有打官司的費用,你沒損失,順便來巴黎玩!」
「嗯˙˙˙˙那就好。別說這個了,待會兒大姊來會合,我請你們吃飯,不可以客氣喔!真的太感謝你們了˙˙˙」
「哎呀,你太客氣了啦!不用請啦,我又沒做什麼˙˙˙˙」
「怎麼可以這樣講?!不用多說了啦,反正我就是會請客。」

  我跟網友吱吱喳喳地聊著,好像認識了很久似的。在雷恩路順利影印了退房契約,我們又搭上公車,到十五區的韓國餐廳跟大姊碰面。這一頓飯吃得好舒坦、好暢快,輕鬆得教人哽咽。兩天前被欺侮時,我慌得不知所措,兩天後圓滿落幕了,竟也不知所措。我覺得自己太幸福了,已經超出我以為我配得的。

  異鄉生活不容易,雖不致處處碰壁的絕境,但也吃了幾多苦。三兩磨難下來,學會認份。我常覺得幸運未必會看上我,所以很努力;盡可能地鍛鍊心智,因為覺得自己不是那個被老天眷顧得最完整的孩子,倘若有一天落難了,我可能沒辦法得到奇蹟,而只能仰賴自己脫困。「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我相信這個真理,但總覺得自己必須更完美,才有資格顯化。被房東整慘的那天晚上,雙手一攤,認了,面臨如此困窘與急迫的處境,我實在不認為會有什麼轉機。但事情並沒有如我想的那樣發展,而是朝著我自認無緣的奇蹟那方向,還筆直地去。一面之緣的大姊、網站上認識的網友、素昧平生的法律顧問˙˙˙˙˙陪我一起繞成圓。他們熱忱又積極地伸出援手,毫不猶豫就來到了我身邊。我是陌生人,你們也是啊,卻在最短的時間內連結在一起,共同體驗了極度濃縮的四十八小時。落幕之後,顧問先生啥也不求、瀟灑地離開了,大姊和網友現在嘻嘻鬧鬧地跟我吃飯。
  我從未想過,自己也配得如此純粹的善意與溫柔的庇護,很想哭。好似長久以來的孤獨、無助、落寞與卑微,全都在這一刻被療癒。「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朋友回台灣過暑假,兩個房間空空,便把其中一間交給我,讓我在退掉自己的房間之後能有個安穩睡處。住在另一個房間的年輕夫婦,是來巴黎度假的,非常友善又開朗。最後一天,他們幫我搬行李,也陪我吃晚餐,直到搭上往戴高樂機場飯店的車。所有的溫情與恩惠,填平了壞房東挖去的空洞,連航空公司也釋出安慰:因為經濟艙機位超賣,我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到頭等艙。就這樣沐浴在有形無形的呵護裡,我回到台灣了。

  兩個月後,究竟有沒有收到支票呢?

  唉,這可悲的老太婆,到最後一刻都堅守狡詐。她拖至十一月中才把支票寄來,而且支票金額當然不是一千七百歐元,而是一千四百七十五點三五歐元,她坑了兩百二十四點六五歐元,接近台幣一萬。她用什麼名目坑這兩百二十四點六五歐元呢?那還用說?當然是信箱。「信箱竟然還是被你敲到了!」我又氣又無奈地苦笑。支票後面附上兩張A4大小的紙張,上頭是關於信箱使用、保養˙˙˙˙林林總總的項目,我根本懶得看。至於那張支票呢,就更厲害了,這個老太婆寄了一張「僅限法國境內使用」的支票給我,她的簽名上方,就印著一行「本支票只在法國境內通用」。她料準了我一踏出法國就拿她沒辦法,但全額不退還又擔心我真的氣到飛去巴黎打官司,於是秉持著小奸小惡的作風,把押金打個八五折、多拖一個月,而且開一張我在台灣無法兌現的支票。說她有多奸就有多奸,少一萬,這個數字到底值不值得發火、飛去巴黎呢?似乎沒必要。拖一個月,當然有利息,但只有一點點,幾歐元吧,台幣幾百塊都不到,要為了討這筆利息飛去巴黎嗎?似乎沒必要。而那張無法在台灣兌現的支票,既不能說她沒給,也不能說她有給,真要這筆錢,也只能自己摸摸鼻子,想辦法去兌現了。

  老實說,等了三個月,收到這樣一封信,當下怒火立刻又燒起來,氣得把信一丟,什麼詛咒的話都衝出來了。但仔細想想,她也夠可悲的了,無所不用其極,貪到最後一刻,允許自己醜惡至此,她早就已經鋪出難看的人生。而我環顧我自己,在那樣的經歷過後,並沒有留下疤痕,反而記住了奇蹟與人情,印象最深刻的,是所有力量突然湧向我,一個人變成一支隊伍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得到了一直以來都覺得不配得的眷顧與呵護,那是一種難與言喻的被愛與安全感。若這是一場戲,任誰都知道,這才是戲的重點,沒人會去在乎瘋狂老太太的脫軌演出,只當那是個精采的鋪陳。終究,感動與領悟才是核心,這可以烙在生命裡,變成一道後盾、一種力量。

  至於報復與追討,採取不屑一顧的態度,似乎才是上上策。但是基於人類微妙又奇怪的情緒,我依然決定還以一點點顏色,份量只要足以消滅房東那最後一次的貪婪所造成的最後一絲憤怒即可。於是我請朋友幫忙,寫了一封正式的法律信函,花幾百塊台幣以雙掛號寄到法國給房東,我明白把錢討回來的機率很低,但是我就想嚇她,一秒也好。接著再花幾百塊台幣,把支票寄到巴黎朋友家,請朋友幫我存入帳戶。再怎麼豁達,倒也不必把六萬多塊台幣放水流,當然要想辦法兌現了。幾百塊郵資我花得心甘情願,反正就算被這老太婆掏空了,我也不比她匱乏。

  至於那仲介,依舊操持著不負責任的態度。十月初我沒等到支票,寫信過去,她的回應是:「房東說已將押金退還,若三天內未收到,請你或你的朋友自行聯絡房東。」見這留言,我想若她依然做這房東的生意、昧著良心找下任房客,也不奇怪。

  我其實沒指望從房東與仲介身上拿回什麼,因為他們什麼也沒有。應該說,我不想從他們身上取得任何東西,就算是幾絲撫慰都不要,我不希望她們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我只求她們過得很好,別再釀災了。其實仲介不怎麼可惡,她只是不負責任罷了,雖然我完全忽略她,忘了她在顧問先生周圍幫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大體來說,我很感謝她帶來了顧問先生,所以我對她一點情緒都沒有,只覺得她的存在很輕薄。不過她的不負責任確實帶有危險性,所以我祝福她更願意負責,當一個更好的仲介,給自己更好的待遇。而房東太太,我坦承恨過她幾小時、詛咒過她幾次,也曾經期望親眼看見她悲慘。但,她堅持狡詐到最後一刻,這種強烈的信念已足夠抵銷一切,畢竟,實在太可悲了,我突然意識到,她對她自己所做的惡行,遠比對所我做的,還要多上太多。我真心希望她平順地生活,善待自己,如此一來,皮膚癌才有機會治癒,千萬不要再指著自己的患處強迫別人觀看了,那才是整齣鬧劇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橋段。

  除了份量極其輕薄的仲介以及瘋狂的房東,想起其他人,全都是快樂的。顧問先生肯定依循著一貫的良善正直法則,持續創造理性平和的世界。我崇拜他的機伶與冷靜,也懷念他在地鐵車廂裡聊天時,露出顧問以外的可愛模樣。而網友、大姊想必過得很好,她們早就是充滿福報的人,因為給出什麼,就回收什麼。我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祝福,為他們已有的美好更添豐盛、透亮與包容。

  最後,除了祝福退房事件中的所有人之外,我很想寫一封信給房東太太,勸她賣掉那個房間。因為公寓所在地址的路名,長久以來默默扯她後腿,她都不知情。或許就是因為這條路叫這個名字,所以她不得不成為一個惡毒的老婦。別再當Dupin路上的房東了,換一條路吧,要不你一天不放手,你就一天別租給會說中文的人,這註定犯忌的。因為Dupin的法文發音,在中國字裡,就是唸成「毒胖」啊!

One Response to 巴黎毒胖惡房東(七)

  1. yolanda says:

    版主妳好,
    看完這篇不可思議的巴黎惡房東奇遇記,
    首先不得不讚美妳的文筆真好,細膩、流暢又生動,
    在尋找巴黎相關資訊時本來不會花費時間去讀這麼長的文章,
    讀完之後在腦中也彷彿可以描繪出那個貪婪惡巫婆的模樣,是不是也有個彎彎的鷹勾鼻、臉上凹凸不平長了怪東西??在我的生活經驗中(全在台灣),好像想不出來有誰可以壞成這樣!!
    而在短短兩天內出現的陌生人和不熟的最後一絲希望竟然如此熱絡地幫了這麼大的忙,
    妳真的非常非常幸運~我這個偶然聽聞的讀者都替妳感到高興,
    要是我,還是會為了那張不便宜的床和短收的退回保證金感到很不甘心!
    規劃要去巴黎小住一段時間,現在我不敢找短租了,還是在邊區找個平價旅館省事清淨得好~
    感謝妳的分享,讓我對巴黎不切實際的幻想多了幾分警覺與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