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 Ching, YANG    

巴黎毒胖惡房東(五)

  事情總算來到了一個明確的轉折點。若一切順利,我只消好好吃一頓飯,再盡力將房間打掃乾淨,並付上一筆買床的費用,就有機會能夠不帶憤恨地搭上飛機。

  見義勇為的網友個子嬌小,法語流利。剛才的談判中,她也多次參與對話,並偷偷摸摸地溜到廁所,把內容翻譯給我聽。一想到她願意花整個上午站在這兒,就為了給一個脆弱到底的陌生人一份力量,我內心最深層的善意都被激活了。因為有她的分擔,我可以少恨房東一點,因為有她的相助,我可以少折騰一點,因為有她,我才能懸崖勒馬,沒連人帶妮地墜入負面情緒深淵。儘管我心裡有千萬個感謝,但我知道「謝謝」與「對不起」都同樣是必須適可而止的言詞,所以當發現自己已經說到第四次或第五次謝謝時,就閉上嘴巴轉而由衷地祝福她。

  網友下午有事必須離開,但就那麼剛好地,「最後一線希望」忙完早上的事情,在談判快結束的時候來到公寓,一切都銜接地相當完美。最後一線希望是個豪氣的大姊,已經在巴黎結婚、工作了,比起我們這些留學生,過的是更實在的當地生活。她身上有著我一直非常渴望卻遲遲未被激發的神力--吵架的氣魄與兇猛。「我告訴妳,跟瘋子沒什麼好客氣的,他吼妳,妳就吼回去,他大聲,妳就比他更大聲,不然咧?乖乖給人欺負喔?在台灣,大家都講禮貌、客客氣氣,但這招在巴黎沒用的啦!我見多了!」大姊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而我就是她口中那種給人欺負的傻蛋,想像著大姊跟人吵架的氣魄,好憧憬、好羨慕哪!真希望有一天我也做得到。

  大姊來了,正好可以陪我跑一趟稅務局,申請關於居住稅的證明,而網友搭公車離開、法律顧問去找床,大夥兒各自解散。至於仲介,我一點都不在乎她要去哪、下午會不會出現,她最大且唯一的功勞就是恰好在我受難時跟顧問先生吃飯。如今顧問先生加入了戰局,仲介的存在就變得完全沒有份量,老實說,今早長達數小時的黑白鬥法,我完全想不起來仲介在幹嘛,她確實參與了的對談、發表諸多意見,而我卻自然而然地忽略她。不過,我記得她穿的黑色套裝、她說話的音調、她的膚色、她的小腿、她的笑容。仲介是個美女,很有東方女人的韻味,然此時此刻,這項優勢並沒有意義。於是我只記得她那漂亮的身影,至於她做了什麼,我實在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申請居住稅的過程,不算完全順利,畢竟在巴黎這個悠遠的潛意識戰場,讓事情順利的唯一途徑就是--「取用當下的力量」,另一種說法是「順流」、「放下」、「臣服」。反觀自己現在這副鳥樣,當下的力量如果有一百分,我相信自己連零點一分都沒取到。總之,能有人陪、且最後能拿到居住稅證明,已是奇蹟等級的幸運,我就懶得詳述順與不順的細節了。

  帶著得來不易的居住稅證明、剛買的清潔用具,我跟大姊準時回到公寓樓下,顧問先生已經等在那兒了。他帶我們倆上樓,門一打開,我就聞到清潔劑的味道,原來顧問先生已開始打掃房間。他從家裡帶來兩罐清潔劑、刷子、菜瓜布、抹布。我走向流理台,看見一半的黑色油汙已經消失無蹤,一張菜瓜布擱在旁邊,覺得難以置信。為什麼他願意幫到這種地步?他大可以讓我自己刷就好了,卻還特地回家一趟,拿了這堆工具,且早在我抵達前,就獨自一人刷掉大半的汙漬。他的正義感與仁慈讓我感到莫名慚愧和卑微,倘若今天是我耳聞了不公平事件,我會挺身而出嗎?挺身而出之後,我也會付出得這麼徹底嗎?老實說我不知道,所以感到慚愧和卑微。

  顧問先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家具店的廣告紙,他告訴我,他在巴士底的家具店找到合適的床,原價九百多歐元,打折之後是六百七十一歐,問我願不願意買這張床。我聽到六百多歐的時候,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那個惡毒的房東太太,我一毛錢都不想付給她,更何況是六百七十一歐,折合台幣有兩萬八啊!出於反射動作,我馬上問:「有沒有更便宜的選擇?」顧問先生莫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當然有更便宜的床,但是我們跟房東的約定是原價近一千歐元,這張床的折扣是現場最低的,而且我看了不少樣式,這一款的顏色跟房間最相稱。」顧問先生的回應,再度提醒了我,他的付出遠遠超過了我該計較的。我相信顧問先生衡量了當前處境之後所選擇的床,必定是最妥當的,倘若我堅持買便宜貨,事情將會變得更複雜,而此時最迫切的,是以最有效率的方法,拿回最完整的押金。
  我順服地點點頭,顧問先生立刻收起廣告紙,提出下一個行程:「那麼現在,我跟你去買床,你的朋友留下來打掃。今晚五點房東來的時候,你就把床的收據給她看。一般來說,運送家具需要兩到三天,現在去買,或許可以在明天或後天送到,如此就能趕在你回國之前,處理完床的事情,拿回押金。」大姊在一旁拍拍胸脯說:「你們去買床吧!我自己可以先打掃,沒關係!快去快去!」接著我便跟顧問先生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公寓。

  顧問先生走路好快,我幾乎得用小跑步才跟得上。當他發現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在後頭,便會原地暫停,稍候。這只是走路時的情形。在月台上、在車廂裡,不再需要追趕,他站著或坐著,就我身邊,直到這一刻,我才第一次真正靠近他,才仔細端詳他的臉龐、嗅到他身為人的氣味。「妳是學什麼的呢?」「學鋼琴。我彈琴彈了二十四年了,呵呵。」「哇!真不容易!我也喜歡音樂,但我對於演奏樂器實在不怎麼在行。」「無所謂,能夠欣賞就很幸福了。我彈琴彈了將近二十五年,卻從來不曾夢想要當演奏家。」「為什麼呢?」「說不上來,我愛音樂,但我並不特別嚮往演奏生涯,總覺得自己的使命不在那兒。」「那你來留學之前,在台灣做什麼?」「教鋼琴囉,也會伴奏喔!我很喜歡伴奏和室內樂!跟各種樂器合作,很有趣。」我邊笑邊說。這兩天來,第一次完全放下焦慮,輕鬆地與人聊天,顧問先生聽著聽著也笑了。
  「其實,我也寫作。」「喔?妳寫什麼題材呢?」「我寫巴黎的生活,以及我對巴黎的感覺。」顧問先生露出喜憂參半的怪表情:「那麼妳也會把糟糕的退房經過寫出來嗎?」「哈哈哈哈˙˙˙˙總有一天會的。」「妳喜歡巴黎嗎?」「喜歡,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還是愛這個城市,在今天之前,我也有過不好的經驗,但我還是愛這裡。」「那麼˙˙˙˙˙」顧問先生突然遲疑了,「巴黎人呢?」「啊?」「妳還願意相信、喜歡巴黎人嗎?」我停頓了一會兒,聳聳肩:「好難回答啊,我愈過很壞的人,也愈過很好的人,就像房東這麼壞,但是你卻這麼好。其實仔細想想,好人還是比較多,就像開心的回憶也總是比難過的回憶多。或許巴黎也怕我討厭它,所以每次都會在我遇上壞人之後,馬上就送我好幾個好人,來平衡一下吧,哈哈哈˙˙˙˙」顧問先生也笑了。「不管妳遇上多壞的事,都希望妳再給自己、給巴黎人一次機會。」「我會的,不管幾次機會,我都會給的。因為我愛巴黎。」「嗯。」

  巴士底站到了,顧問先生恢復工作般的冷靜,一出車廂就又跑在前頭,我在後面緊緊跟著。家具店在距離地鐵站五百公尺處,佔地不大,但採光好、佈置簡潔,是個明亮舒服的空間。老闆年紀很大,目測至少有七十歲,鬍子跟頭髮都半灰半白了,笑容爽朗親切,像個慈祥的老爺爺。他熱情地招呼我跟顧問先生,要我們多看看再挑選,但我們倆直接指定了廣告紙上的那一張床,沒花多少時間就付帳、填妥送貨單,我在單據下方迅速簽名,老闆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說:「哇!妳簽名好流利、又好漂亮啊!」我還反應不過來,顧問先生就已經搶了答覆:「她可是作家呢!」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送貨單交給老闆。

  回公寓的路上,地鐵裡沒有空的座位,我跟顧問先生只是靜靜地站在一塊兒,沒有交談。出了車廂,又是一前一後。到公寓樓下之前,顧問先生接了一通電話,似乎是仲介打來的,說房東太太今天下午不過來了,改成明早檢查房間。掛掉電話之後,顧問先生轉達了訊息,但我們都認為不論房東什麼時候來,今天就把房間打掃完畢才妥當。於是顧問先生依然跟我約定五點在房間裡,他將用最嚴格的標準檢查清潔程度,希望我有心理準備。說完他轉身離開,去忙屬於他自己的事情。

  買床花了大約一個小時,而大姊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已經把流理台、窗戶、電爐、浴室都清洗到完美境界,只剩下一半的地板、窗框,以及一些零碎的小東西需擦拭。「天哪!大姊,妳動作好快!妳好厲害!」我一邊驚嘆金光閃閃宛如手術台的流理台,一邊阻止大姊繼續掃下去。「妳休息了啦!不要再掃了!我現在去幫妳買飯和飲料,妳坐著就好,剩下的我回來再掃,根本也沒剩多少了。妳要吃什麼?」「不用了啦,我沒有很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一起掃完再吃。」「不行不行,妳不要再弄了,妳做太多了啦,我現在就去買飯,沒得商量,我會去樓下的中式自助餐,妳要吃什麼?」「喔,好吧,那隨便妳買。」「嗯,妳別弄了,坐著等我!」

  我走下樓梯,踩過的木板傳來嘎茲嘎茲聲,是歷經幾世紀的翻修與保養,也免不了的特殊音響,一樓到二樓之間有個古老的樓梯間廁所,從來沒見有人用過,應該連門都開不了才對。小小的中庭,北側是用漆成白色的木門所巧妙隱藏的小垃圾場,裡頭放了三個巴黎市統一規格的綠色住宅垃圾桶。南側是一間令人匪夷所思的玻璃屋,整間都是透明的,內部擺設為起居室,我常常透過窗簾偷窺裡頭有沒有人在活動,只目睹過一次,幾個婦女在桌邊聊天、喝酒。穿過小中庭,來到A棟,一切都跟我所住的B棟不同,更高級、更體面、更教人心神盪漾。漂亮的柚木旋轉樓梯、乳白色的牆面、典雅的公共信箱˙˙˙最後是焦糖色的厚實木製大門,鑲嵌玻璃窗,金屬雕花門把,從這兒踏出去就是新鮮、頑固、多愁善感的巴黎。

  到八月一日早上為止,我都對這一切感到滿足又感恩,住在這裡的日子,每天都值一篇故事。但妖怪房東卻殺出一篇我意料之外的恐怖插曲,讓怨念叢生,把這個房間裡的所有美好回憶都染上一層灰。儘管理智正在重現昨天的惡夢,試圖讓我牢記悲慘細節,但我卻發現自己心情很好。想起大姊在正在等我一起吃飯與打掃,顧問先生笑著說:「請不要因此討厭巴黎人。」網友小心翼翼地跑進廁所,用氣聲把房東的話翻譯成中文給我聽˙˙˙˙˙我想著這一切,心很輕盈,腳步也飛揚。即使依然不平衡地覺得「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這麼倒楣?」卻沒辦法再陷入昨天的憤恨與委屈。那些情緒,在不知不覺間,被真心的關懷、有情有義的付出給沖淡了。

  「總共十六塊八毛五。」「喔,對了!請給我一瓶柳橙汁、一瓶蘋果汁,謝謝!」「二十塊四毛五,謝謝。」「再見,謝謝。」「歡迎再來。」我拎著一袋中國菜走回家,嘴角掛著微笑,就像過去每一次回家的心情那麼愉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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