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 Ching, YANG    

巴黎毒胖惡房東(六)

大姊正在清洗窗框,我要她別洗了,先吃東西。我們倆坐在那張爛床上,一邊聊天一邊狼狽地吃著外帶中國餐。

  大姊嫁給法國人已經一年多了,她笑說當人妻其實挺無聊,最近開始懷念上班的日子,想找工作。她不像我,還在巴黎與台灣之間擺盪,而是明快地選擇了這裡,開始為截然不同的人生耕耘。對她而言,巴黎也同樣是可憎又可愛的,即使被滑不溜丟的小痞子騙過錢、被態度惡劣透頂的公務員欺凌過,這裡依然是她願意選來佈置後半人生的家。常聽說有人來巴黎不到一個月就發誓再也不踏進法國,那種怒氣填胸、憤而離去的心情,我們完全理解;事實上,我們也常決心跟這個城市絕交,但過不了多久,就會為一些微不足道的甜蜜而盡釋前嫌。一個人與一座城市的親密關係,實在太複雜了,根本無從解釋;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讓人深陷其中,這一點倒是跟人與人的關係一樣。

  剩下的時間裡,我把地面、牆面都擦得發亮,窗框也洗好了,浴室、廚房宛如全新,再加上之前大姊清理的部份,整個房間乾淨得完美。我們倆合力將床罩套回原來的位置,邊套邊罵:「這麼爛的床,還好意思說是高級貨,叫人家買一千歐的床來抵這張爛東西,不要臉到了極點˙˙˙˙˙」「就是說啊,而且這張床根本醜死了,還說什麼『我是一個很注重品味的人~~』喔!拜託!!」大姊轉身把那個我好意留給下任房客的柔軟座墊拿了起來:「這種好東西,不要留給房東,還下任房客咧,最好永遠找不到房客,哼!」「對嘛!哼!才不要留給她!留給她不如拿去回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們用力地罵,但卻邊罵邊笑,一點怨恨都沒有,反而像兩個偷講老師壞話的小孩。

  五點,顧問先生來了。他相當仔細地巡視了整個房間,就連排水孔附近都聚精會神地端詳。雖然顧問先生是為了協助我通過房東的嚴厲關卡,才顯得如此吹毛球疵,但這種被苛求的感覺,仍難免教人隱隱作痛。我想,大姊也感受到了,所以當顧問先生走向她清理的部份時,她神色異常緊繃。我對於大姊必須跟著承受這種待遇而感到相當抱歉,但當下也沒法說什麼。嶄新的房間大致上通過了檢查,顧問先生只挑出幾個極其微小的汙點,要求我們再次清洗。我們三人神經兮兮地看了又看,一而再、再而三地檢視一切,最後總算都點了頭。顧問先生拎著他帶來的清潔劑、刷子、菜瓜布,大姊抱著一個柔軟座墊,我提著一袋垃圾、一袋雜物,三個人一起下樓。

  我們在公寓門口互相道別,約定隔天一早八點半又要在這裡碰頭。倘若一切順利,明天過後,我便再也不會見到顧問先生了。他離去之後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突然想到,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八月三號早上八點二十分,仲介、法律顧問先生、我、網友(她又跟大姊輪班了!),四個人一起等候房東。這當中,情緒最複雜的應該是我吧。八月一日退房大戰之後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在我的記憶中都被擴大了,若把渾渾噩噩過一天作為基準,那這兩天的份量就像是兩年。眼前這些人,整整兩年每天都跟我相約在公寓樓下。這可能是一個過於誇張的比喻,但我確實對他們產生了超過實際相處時間的熟悉,那是沒辦法準確度量的奇怪感受。連原本想將之忘得一乾二淨的房東太太,都變成非牢記不可的要角。

  仲介跟顧問先生討論著退房的相關法律條文,我向網友敘述昨天打掃和買床的經過,四人各自忙著交談,房東太太從街角慢慢走過來。「早安,房東太太。」「早安,各位。打掃完成了嗎?房間確定是完美的了嗎?我希望今天一切順利,讓這個烏煙瘴氣的退房事件能夠圓滿結束,別再有什麼差池了,我希望一切完美。」這位宣稱自己有皮膚癌的老太婆,擺出受害者的疲勞神情,一副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全錯在別人的表情,翻了幾個白眼,用手掌搧臉頰,假裝自己又熱又累。她現身不過短短幾秒鐘,就把我先前的感性徹底摧毀,而好不容易因受惠於貴人相助,對房東太太之惡行產生的幾絲慈悲,現在全都收回。

  大夥兒再度爬上樓梯。房門一打開,就飄來清潔劑的化學香味,房東太太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展開地毯式的檢測。為了避免留下腳印和灰塵,所有人都原地不動,唯獨房東太太勤勞又謹慎地,一會兒在這兒抹上抹下(用指尖測試灰塵),一會兒去那兒東嗅西嗅,從沒見過她這麼帶勁兒。仲介低聲問我是否順利申請到居住稅證明,我微微點頭,動作不敢太張揚,深怕引起房東太太的注意,不想讓她有機會大呼小叫:「你們倆在說些什麼不能讓我聽見的事情?為什麼要使用中文?!」仔細想想,我們這些站在門邊、不敢輕舉妄動的人,即使是最嬌小的網友,隨便揮一拳就能讓這個行動不便的胖老太太倒地不起,或者所有人聯合起來強迫她簽下一張支票或退還押金的字條,事情就解決了,對應她對我所做的,其實也不算太過分。但卻因為我們擁有良善的本質而選擇了斯文的解決方式,不僅還給她一個清雅絕塵的房間,還附上一張美麗優質的睡床。說到床,家具店在我搭飛機那一天才能將床送至公寓,而我當然沒辦法到場收貨,那該怎麼辦呢?噯!早在我忙著付賬、填寫送貨地址時,顧問先生就已經跟老闆敲定了:「八月五號早上送達,沒問題,這位小姐不能親自前來,但是我會到場。」在這樣的男人身邊,根本什麼都不需要操心。

  房東太太突然發出高頻的聲音:「通風口怎麼這麼髒!」顧問先生立刻衝向浴室,我緊跟在後。他什麼都沒說,直接伸手抹去灰塵,我趕緊遞上隨身攜帶的面紙,顧問先生細心地用面紙把通風口擦得相當潔白,才說:「很抱歉,我們忽略了這個地方,但它現在乾淨了,請您檢查。」房東太太沒好氣地看了看,沒再說什麼。她又在房間裡繞了幾圈,挑不出毛病,總算拉張椅子坐下來。「床呢?買了沒有?什麼時候送來?」顧問先生遞上廣告紙和收據、送貨單。「這張床的原價九百多歐元,品質優良,這個顏色也跟您的房間非常相稱,家具公司八月五號早上會送達,屆時我會在這裡簽收。」房東太太看到廣告紙上比舊床亮麗幾百倍的新床,眼睛一亮,忍住了得逞的興奮,隨口附和幾句「那就好」「早就該這樣了」「真是的」˙˙˙˙等等。

  顧問先生:「既然房間已經相當乾淨、沒有問題,而床也買了。您可以放心地將房間收回,將押金還給楊小姐。」房東太太:「嗯。請楊小姐把她的台灣地址給我,我會把支票寄去台灣給她。」聽到這句話,我頓時感覺全身血液直衝腦門,不自覺地握起拳頭。「什麼?她今天沒有要把錢還我?之後才寄到台灣給我?」我忍不住用中文說了這句話。網友趕緊替我向顧問先生解釋:「楊小姐希望今天收到支票,才能趕在離法之前將支票存入帳戶中,能否請房東今天開支票呢?」房東太太老神在在地回應:「小姐,你可以去查看法律條文,房東在退房後兩個月內退還押金都不算違法。」顧問先生委婉地接著:「女士,我明白您的權益,但您是否願意考慮使用更單純的方法,現在將支票交予楊小姐,直接完成手續呢?不但可以降低郵寄國際支票的風險,也能省去兌現的手續費用。」「做不到。我兩個月後才退還,台灣地址給我。」房東太太擺出不容置喙的臉色。

  我第一次對一個上了年紀又行動不便的老人產生暴力想像,明知不可為,我仍很希望能衝上前給她一巴掌,把她潑給我的羞辱與折磨連本帶利甩回那張得寸進尺的嘴臉。我從來沒有離貪婪這麼近過,近到我覺得自己快被污染了。我的眉頭一定很皺,嘴唇也抿得很緊,直視著房東太太。她回看我,露出毫不在乎的眼神,讓我想起八月一號下午第一次退房,當她歇斯底里、拳打腳踢的時候,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她回瞪我說:「看什麼看,你這個髒鬼,看看你自己幹的好事!」
網友的聲音把我拉回當下「我看妳還是把地址給她吧,因為真的有這一條法律,她硬要拖兩個月我們也不能拿她怎麼樣。但今天顧問先生、仲介、我,我們都是證人,我們會看著房東簽下退還押金的合約,一旦簽了,她不還妳錢就換她犯法了。」默默聽完網友的話,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寫下台灣地址,交出去。顧問先生請仲介從皮包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份表格與契約,交給我與房東,雙方各執一份,同步進行退房屋況檢測。

顧問先生:「地址,巴黎六區都旁路11號。」
我與房東:「嗯。」
顧問先生:「租屋者楊雅晴,入住日2009年10月27日,退房日2010年8月3日。」
我與房東:「嗯。」
顧問先生:「起居室壁面,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起居室天花板,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起居室地面,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起居室插座,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窗戶,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起居室電源開關,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門,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燈,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廚房牆面,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廚房天花板,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廚房地面,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廚房水龍頭開關,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廚房洗滌槽,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廚房電源開關,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浴廁牆面,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浴廁天花板,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浴廁地面,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浴廁水龍頭,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馬桶,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浴廁插座,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蓮蓬頭,清潔完好」
我與房東:「是。」
顧問先生:「通風口,清潔完好」˙˙˙˙˙˙˙˙˙˙˙˙˙˙˙˙˙˙˙˙˙˙三方就這樣一一核對所有項目,直到確認整個房間沒有任何缺陷。

顧問先生:「那麼,請房東太太在表格下方寫下退還押金之承諾。」

  房東太太提筆寫下:「我以名譽保證,必退還押金一千七百歐元予楊雅晴小姐,兩個月內。」

  就在句末、簽名之前,她突然停頓,抬起頭來說:「等等,信箱我還沒有檢查。而且信箱的鑰匙也沒給我。」

  所有人一齊轉頭看我,我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根本就沒有信箱鑰匙啊!」房東太太放下手中的筆,扯開嗓子:「怎麼可能!有信箱就有鑰匙,怎麼會沒有鑰匙?!快把信箱鑰匙給我!」仲介開口了:「房東沒給你信箱鑰匙嗎?」我說:「沒有啊!我承租這個房間的那一天妳也在啊,簽約完房東才說,信箱的鎖壞了,沒辦法用鑰匙打開,所以她才在信箱底下挖了一個洞,叫我從那條縫拿信,還說歷任房客都是這樣拿信的,不會有問題!」仲介歪著頭回想簽約當天的情景,對於我所言,似乎有點印象卻又不敢確定。

  我們擦壁、洗窗、刷爐、抹地,能做的都做了,還買來一張床,卻獨獨漏掉了遠在建築物入口的信箱。所有人都慌了。房東作勢收拾東西,一副想走人的模樣,顧問先生當機立斷:「且慢,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房間的信箱,我現在就去看,這不花一分鐘,等我回來再說。」語畢立刻衝出門。仲介故意用模稜兩可的話語來填塞這個時間空隙,分散房東的注意力。顧問先生回來了,頭髮有些凌亂,想必跑得非常快。踏進房門的那一刻,我看見他眉頭緊蹙,眼睛猶如兩個孔,嘴角向內縮˙˙˙心想糟了。這是我第一次在顧問先生臉上看見慌亂,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頸部與肩頭跟著僵化;因為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爸爸慌張的模樣,雖然只是看著爸爸在馬路上小跑步,卻已經覺得心臟被抽乾。

  信箱的難題,嚴重威脅到我方的勝算,使顧問先生陷入恐慮。房東背對著門,並沒有看見顧問先生進門的樣子,就在房東轉頭過去那一丁點時間內,顧問先生抹平了臉上所有異樣,恢復平時的冷靜。他已做出了選擇。

  「房東太太,信箱我看過了,我想,就像您昨天說的,年紀大常常忘記事情,恐怕信箱的鑰匙您是真的忘了,依照我剛剛的觀察與嘗試,這個信箱已經處於這樣的狀態非常久了。首先,鎖頭呈現陳舊性的損壞,鎖孔不僅生鏽,也已經變形。再者,底下為了供人取信件而挖的洞,切口平整精緻,應該是出於木工等專業人士之手。信箱非常厚,而這個洞毫無偏差,依常理判斷,我不認為楊小姐有辦法獨自完成。若要指控楊小姐破壞信箱,絕對需要相當有力的證明。

  另外,信箱的狀況支援楊小姐方才的說詞,拿取信件並不需要使用鑰匙,她未曾擁有鑰匙是合理的。關於信箱,我想或許您真的是一時忘了,才會提出交還鑰匙的要求。」

  房東太太靜默了一會兒。我相信她心裡清楚信箱早就是壞的,但此時,她在衡量到底要不要為了再敲一筆信箱修繕費,而拖延一切;她估算著,拖延對她來說到底有沒有好處。畢竟,房間已經這麼完美了,又有一張新床,是不是先別計較信箱,趕緊把房間給租出去,再用同一招,讓下一個房客換新的信箱。房東太太的腦袋裡,盡是奸險的算計,但她知道顧問先生的話語中,儘管亮了刀斧、鑿了坑,卻也為她鋪了退場的臺階。她只是在跟自己的貪婪拔河,到底要此時貪?或者晚些貪?是要冒一點風險,從這個台灣女孩身上掏盡所有?還是能搶多少先算多少,其餘的往下一個倒楣鬼裡頭撈?

  「好吧,信箱或許是我的疏忽。」她也做出了選擇。說完即拿回方才拋下的筆,在文字承諾最末行底下,簽上名字。然後翻頁,在文件的最後,再簽一次,並加註「已閱讀本合約內容且完全同意」、附上日期。看著筆尾搖搖晃晃,描出房東的名字,我整個人頓時鬆懈,幾乎要散成沙子。顧問先生露出滿意的微笑,把其中一份契約交到我手上,另一份遞給房東。「那麼我們的退房手續就完成了,請您在兩個月內,將支票寄至台灣給楊小姐。」房東完全不理會顧問先生,她朝四周張望了一會兒,一臉得意地望著嶄新的房間,突然站了起來,雙手一拍,說:「太好了!仲介小姐,從今天起,我這個房間要改成短租的模式,而且我要漲價,幫我找房客吧!」

  就當著我的面。

  我總算完全接受了事實。在這之前,我或多或少存有疑慮,質疑自己是否曾不自覺地犯錯,導致房東為了報復而發動攻擊。我揣測房東的居心,是貪婪?是懷恨?還是她其實完全沒有惡意,只是失憶。或許在她的記憶中,房間絕對乾淨、床墊確實完好,或許她看到骯髒床墊的驚訝是真的,她記憶中的床墊沒有任何瑕疵。我為了對這個經驗做出適當的詮釋而絞盡腦汁,但其實我只是難以相信,一個看似家境優渥、生活平凡的老婦,擁有將近七十年的人生經歷,早該對塵世寬了心,不是嗎?怎麼可能為了那接近巴黎人一個月最低工資的一千七百歐,欺凌一個二十幾歲、按時繳房租、彬彬有禮、約會守時、悉心維護房間的房客呢?曾經有幾度,我覺得自己倒楣,是因為遇上了頭腦不清楚的老人,而不是心地邪惡的房東,這麼一想,心裡舒服多了。

  「我要漲價,幫我找房客吧!」這句話清算了所有疑慮,赤裸裸的現實暴露出來。這個老婦的居心其實再簡單不過,打從電話裡得知我退租是為了歸國,一絲貪念浮出,接著蔓延到心智,整場戲就已經在老婦的腦子裡沙盤推演。她明白我四天後出境,沒有條件鬥,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給了她靈感,將整個房間從以前到現在所有的折舊,一口氣全算到我頭上。徹底利用我把房間翻新,往後以更高價出租。

  我相信她之前的友善,以及寄一張賀年卡給我,皆出於真心真意,是最後一刻那貪念,引她不顧一切露出獠牙。

----------------(礙於網誌字數限制,套一句紅樓夢˙第四回的話:「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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