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話不說，先痛哭個幾分鐘，哭得悲慘、哭得徹底，哭得恍若來巴黎的第一天起，就受盡委屈，直到現在才勇敢地哭出來。就這樣什麼也不管地，腿一癱，坐在公寓樓下，痛快地哭上好一會兒。擦乾眼淚之後，我認真想著：「怎麼辦？」剛剛在案發現場打給仲介，將近十通都無人回應，好不容易她肯接了，跟房東也沒說上幾句就被掛斷。我心想：「怎麼辦？」然後我又思索著：「到底該怎麼辦？」過了幾秒，我還是停留在「怎麼辦？」四天後的班機回台灣，手邊只剩一點錢（都要歸國了，誰會身懷巨款？），既沒時間又沒錢，我有什麼資本掙這口氣？退掉機票，留下來打官司？值得嗎？認賠，就這樣回台灣，我受得了嗎？好想找朋友陪伴、幫忙出主意、度過難關。而男朋友在外地工作，朋友都回台灣過暑假了，全巴黎，只剩下我。
電話又響了，是仲介。「楊小姐，真不好意思，讓你受委屈了。我剛剛又打了一通電話給房東，我告訴她不能這樣胡作非為，退房手續沒完成，這樣不合法的。我跟房東約了明天再次退房，我會跟妳一起到場，明天好好處理。」 這番話來得不是時候，因為我不只怨房東，其實也怨仲介。若她盡到仲介的責任，出席退房流程，事情或許不會這麼糟。而且，我處於極度恐慌的狀態中，接二連三打給她，她卻不接，這一點很可惡。在她應該到場的退房期間，房客瘋狂來電，肯定出大問題了，她卻拒絕處理。而終於不堪手機猛響，接起電話時，她說：「怎麼回事？我在跟朋友吃飯。」那一刻起，我便無法再信任她了。腦中浮現的畫面是：她的手機螢幕不停湧現我的來電號碼，然後她一次又一次地忽略以及直接按下掛斷鍵。
但我又有什麼選擇呢？在這節骨眼，即使我不信任仲介，仲介卻是解決事件的關鍵人物。房子從她手裡租出去，她有責任的，若房東想把我推到井裡，仲介真以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嗎？別傻了，她心裡明白，我的腳踝跟她繫在一塊兒。
我離開這個住了將近一年，如今卻面目全非的房間，走去搭公車，回到暫住的、無人的朋友家裡，想辦法突破「怎麼辦？」，晉升到下一個階段。首先，我查了巴黎的台灣律師辦公室電話，打過去，得到「律師目前人在台灣」的回覆，心頭一縮，暑假的巴黎，對留守的異鄉人而言，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孤島。律師求不成，我轉求自己人，把電話簿裡所有在巴黎的聯絡人，仔細瀏覽一次，也不過二十來個。其中，最近一年曾經聯絡的，只佔了十五席，而這十五席當中，目前在巴黎的，四位。我看著這四個人的電話號碼，實在很痛苦。經驗最豐富、個性最能幹、最有可能幫上忙的一位，我卻一點都不熟絡。前一年的聖誕節，在朋友家聚會時同桌吃了一頓飯，當時人很多，衝著節慶，大夥兒都很開心，但我跟她交談不及十句話。直到上星期，我在留學生的網頁發公告，希望將種了三年的盆栽送給有緣人，她傳了訊息來認養，我們才留下對方的手機號碼。就這樣，僅僅兩面之緣，然此時此刻，這個人卻成為我的最後一線希望。
我知道自己面對的問題有多麼棘手，即便有錢請律師，也未必能在上飛機之前，拼湊出一個圓滿的結局，而我現在卻要去求一個僅僅兩面之緣的人，義務幫我、陪我一起面對困境、想辦法。真的無助透了。我鼓起極大的勇氣，撥電話過去，沒人接。我極度失落，卻又替對方高興，沒接到我的電話，就不必一起躺這癱渾水。冷靜了一會兒，轉身登入留法學生的網頁，開始查詢相關資訊以求解套。越查越覺得自己沒機會，所有的法律程序，都不可能壓縮在四天之內完成，事實上，光是預約政府提供的免費租屋調解員，就不知道得等上多久。
「明天一大早要二次退房，仲介說會到，但我能指望她什麼呢？她會不會跟著房東一起反咬我一口？也指著我的鼻子說床墊是我的錯？她會站在我這邊嗎？我根本不信任她。但我現在能信任誰呢？別說信任了，就連拉一個人陪我到現場，都拉不到。」
絕望到谷底，我突然有了自嘲的興致。莫可奈何、苦中作樂地˙˙˙˙在留法學生的討論區裡頭，把今天的慘烈遭遇洋洋灑灑寫出來。不到一個小時，回應陸續出現，有人跟著咒罵出氣、有人慶幸事不關己、有人開始追究責任、有人分享類似經驗、有人提供法律資訊，也有人立刻挺身而出，傳了這樣的訊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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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退房的事情你需要幫忙嗎?
如果需要的話我明天早上可以陪你一起退房
你房東是甚麼國籍的人?
講法文嗎?
入住的時候有沒有做etat des lieux（屋況表）?
其中還有很多問題需要釐清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的話, 我們用電話說
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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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則訊息，我感動得頭皮發麻，要不是眼淚已經乾了，肯定又要大哭一場。心懷感激地接受她的拔刀相助，在站內訊息中謝了又謝。「真的好感謝你，謝謝你，好心有好報，明天見！」
才謝完這一頭，另一頭又收到簡訊：「我看到你ｐｏ的文章了，明天早上八點半，告訴我搭到哪一個捷運站？我去幫你。加油！」
晚一點，「最後一線希望」也回電了，聽完我的遭遇，她氣憤地決定參戰。「不要讓這種敗類以為我們台灣人好欺負！妳今天早點睡，養精蓄銳！明天見！」
接著，仲介也來電。「楊小姐，今天跟我吃飯的朋友，是一位法籍的法律顧問，我跟你掛掉電話之後，把你的事情跟他說了，他很生氣，決定不收你一毛錢也要幫到底。明天早上，我跟這位法律顧問先生會一起過去，八點半準時退房，明天見！」
陸陸續續，巴黎的、台灣的朋友們寫email來打氣、提供意見，家人們也給足了安慰，從台灣來巴黎度假、跟我一起借住朋友家空房間的年輕夫婦結束了一天的行程，回到屋子裡聽完我的嘮叨，也陪我喝酒、給我祝福。
一轉念，所有的絕望竟全都化成了奇蹟，我從孤單一人，變為一支隊伍。老天果然沒有遺棄我，真想跪在地上再哭一場，但我沒有，而是拍拍屁股，打起精神去洗澡、睡覺。明早八點半，迎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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