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毒胖惡房東（二）

　　搬進新房間的第一天，我把佈滿灰塵的地面、泛黃的牆壁、生蜘蛛網的櫃子˙˙˙˙全都清得亮麗如新，還把原本卡住的衣櫥推門修到咕溜咕溜，為故障的碗櫥安置小機關，一切都美好極了。
　　仲介打電話來，說信箱是壞的，但壞很久了不好修，所以房東已經在信箱下方挖了洞，每一任的房客都是從那個洞拿信件，沒有問題，請我包涵。我不在乎，畢竟信可以取，就沒有必要多費口舌去爭，在巴黎，不管維修什麼，都是台灣效率的兩萬倍「差」，索的卻是天價。跟當前找到房子的喜悅，信箱不完美又算什麼？我跟仲介說無所謂，就掛了電話，繼續我的歡樂入住程序。

　　房間完全乾淨了，接著想取下沙發床的罩子，換上我自己的美麗床包。罩子又厚又硬，我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給拆下來，忙著擦汗、搧風時，我看到一個很噁心的畫面：布質床墊發霉、裂開，而且有煙疤。裡頭的泡綿結構沒有損壞，但表層那塊布實在慘不忍睹，看上去像是三十年不曾清洗過，各式各樣的汙漬都佔有一席之地，尿漬、口水漬、不明液體漬，煙疤、黴菌˙˙˙˙。我嚇壞了。第一反應是衝到流理台拿起菜瓜布，抹了肥皂便開始猛刷。忘記刷了多久，只知道兩隻手輪流刷得都紅了，才讓床面看起來稍微讓人接受，起碼除了煙疤、裂縫、一些無法挽救的顏色不均地帶，已經沒有其他令人作嘔的痕跡。當天晚上，我四點多才睡，因為刷過的床還沒乾，必須等待。然而就算乾了，我仍遲遲不願接受現實，站在床墊前方發呆，直到鋪了保潔墊、野餐布，再套上床包，才躺上去，當做一切都沒發生，睡覺。

　　以功能而言，床是能睡人的。在合約中的屋況表格中，床的選項勾的是「可使用」。它確實可以使用，只不過表布那副德性。我到底該不該要求房東買一張新床？才剛在房東面前簽了屋況表，意味著對屋況是滿意的，現在提出買床的要求，不是自打嘴巴、理虧嗎？而且，我已經刷過了，現在床看起來並不噁心，只是破舊，這樣我還能要求新的嗎？房東會覺得我很麻煩嗎？我掙扎著這個問題。腦子裡想起房東走路的樣子，那麼蹣跚，她很老了，身體又差，話也常講不清楚，若為了床的事來一趟巴黎，得開好幾個小時的車，而且是獨自一人。床已經刷過了，功能也沒有問題，我真的要跟房東爭取一張新的床嗎？如果我爭取到了，肯定也是我自個兒去買，那又得花時間挑，然後忍受法國人的送貨效率和笨拙。
越想越覺得痛苦煩悶，再轉頭看看已經鋪上美麗床包的床墊，誰知道裡頭是什麼慘況？算了吧。

　　就這樣住下來了。我每個月準時交付房租，並附上祝福與感謝的紙條。跨年過後，收到房東寄來的賀年卡，讓我感覺非常窩心，也馬上回送一張。期間房東曾經來看過房間三次，很滿意我把房間整理得整齊、乾淨，還誇妮妮可愛乖巧。九個月安然愉快地過去了。隔年六月，我依照合約指示，在兩個月前以雙掛號信函告知房東不續租，八月一號即將退房，房東回信表示同意，還特地打了電話給我，問我為什麼不續租，是不是住得不開心？我笑說：「沒這回事，我很喜歡這個房間，謝謝你租給我，退租是因為我八月初就要回國了。」房東祝福我一路順風，並且約在八月一號下午兩點辦理退房。

　　退房前一天，我把東西都搬空了，房間又回到最初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沙發床成Ｌ型靠牆摺疊，罩著原本又硬又厚的布套，但衣櫥的門修好了，碗櫥也比之前更方便使用。我沒有特別洗刷房間各處，但整體而言，比接手時乾淨許多，畢竟我悉心保養著。仲介在退房前兩天提前來看過房間，很滿意。他打電話給房東說：「楊小姐是我遇過數一數二愛乾淨的房客，房間我看過了，沒有問題，退租當天我沒辦法到，不過我相信一切都沒有問題的，這段時間謝謝你了，房東太太。」

　　八月一號下午，一點半我就到了，打算把房間徹底擦過一次再交還房東。沒想到走上樓梯，房東已坐在門口，原來她也提早到了。雖然沒能加強清掃，但我依然很有自信地打開房門，請房東檢查一切。
進門後，房東站在房間中心，直接向著沙發床，毫無猶豫地說出：「把沙發床的罩子掀開，我要看。 」

　　這句話將我整個人瞬間凍結。「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快拆開沙發床的罩子，我要檢查。」房東露出從來不曾有過的勢利態度，命令我拆下沙發床的套子。「為什麼要拆開罩子？」「因為我要檢查裡面的床有沒有被破壞。」「裡面的床當初交給我的時候就不是新的了，而且很髒，我清洗了很久。」「怎麼可能？床是完好交到你手中，一定是你把它弄壞了，你快拆開，我要看！！」房東扯開了嗓子，呲牙裂嘴地叫囂著「我交給你的床是新的！是完好的！」同時非常粗魯地掀扯沙發床的罩子，丟在地上。噁心的床墊暴露出來，那些煙疤、那些洗不乾淨的汙漬、那條巨大的裂縫，明明不是我造成的，此時卻讓我難堪到想哭。

　　房東開始尖叫「我的天哪！看你做的好事！你毀了我的床！你這個糟糕透頂的人！你毀了我的床！」她一會兒抱頭，一會兒指著床墊尖叫，一陣毫無空隙的歇斯底里過後，她開始踢牆壁、踹床墊。她用穿著皮鞋的肥大腳掌猛烈踹床墊，大吼「髒！髒！髒！髒透了！你毀了我的床！我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你這個壞房客！壞透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爛的房客！」很快地，拳打腳踢和吼叫已不足以宣洩她的情緒，她開始丟東西。房東把我好意留給下一任房客的柔軟椅墊舉高、扔向地板，嘴裡咒罵著「留這種東西，根本是想討好我！因為你毀了床，你才要留這椅墊。你做什麼都沒有用，你是個爛房客，說謊、骯髒、糟糕透頂的爛房客！」

　　這個高大的女人張牙舞爪地在狹小的房間裡跺腳、踹床、丟東西、尖叫，整個情況非常失控，相當可怕。房東把沙發罩子放在地上踩、把床墊踹得歪七扭八，並且開始把怒氣轉移到其他地方。她指著地上的灰塵說：「天哪，多髒啊！竟然有灰塵！我交給你的時候，房間是那麼的完美乾淨，如今一切都被你毀了！」她用手指抹櫥櫃隔板，對著手指上沾染的灰塵說：「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怎麼生活的，怎麼會有你這麼髒的人！」她衝到流理台，指著打從第一天交給我就已經是黑的電爐說：「天哪！連電爐你也不放過！你竟然把電爐弄成黑的！我交給你的時候明明是全新的！」她跑進浴室，指著通風口的灰塵說：「天哪！通風口竟然也這麼髒！你真是一個骯髒的傢伙！」

　　從床墊、櫥櫃、電爐、通風口，房東一路叫罵，一氣呵成、無比順暢。打從她一進房就要求掀開沙發床罩，我就感覺到一股濃烈的異常，卻只能任由她瘋狂地演出，完全無法反抗。房東持續叫鬧、拳打腳踢，跟平時虛弱的老太太判若兩人，她一邊指著我的鼻子侮辱「你這個骯髒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髒的人！」「虧你還是個女生，你真髒！」一邊拿起手機打電話給某人。她講得很快、很簡短，便掛掉電話，幾分鐘之後，另一個人來了。一位比房東更高大的女人也進入房間，房東開始對那女人訴苦：「我告訴你，我的房間被毀得有多徹底，你看這個床墊，天哪，我怎麼會遇上這種事情呢？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我好倒楣！我的房間被毀了！」房東邊訴苦邊轉向我，用手指著我說：「就是她，這個女生，她毀了我房間！」房東殷勤地拉著剛來的女人，在房間裡到處抹、到處摸，每摸一個地方，手指沾了灰塵，就轉頭侮辱我一次。那女人從手提包裡拿出相機，拍下床墊、拍下地上的灰塵、拍下電爐、拍下通風口，她和房東勾著手一搭一唱，不斷數落我、侮辱我。不知道實際上過了多久，對我來說彷如一世紀那麼長，這兩個女人終於停下來了，她倆站在我面前，面色肅殺地說：「這個房間被你住過之後，已經髒到不能住其他人了，我們會請清潔公司來打掃，你等著付錢吧你。」

　　說完，一個開門，一個出手推我，把我推到門外，然後兩個人也跟著鑽出來，並迅速把房門鎖上（房東早就把我的鑰匙搶去了），再次對我拋出幾句侮辱的話語：「髒！你懂不懂什麼叫做乾淨？髒死了你。」「爛房客。」「糟糕透頂。」「等著付清潔公司的錢吧。」一邊叫囂，一邊揚長而去。

　　我肩上揹著妮妮，深怕房東把妮妮搶走，從窗口丟出去，所以從頭到尾都不敢輕舉妄動，然後一切就像龍捲風一般地結束了。我站在公寓樓下，呆若木雞，錯愕又難堪，感覺自己遭到嚴重的背叛和拋棄，兩腳空空浮浮，卻動也動不了。鑰匙被搶走，押金一千七百歐元（約七萬元台幣）沒拿回來，還被羞辱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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