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惡

　　朋友缺零錢，剛好遇上捷運站前的小水果攤。心想用鈔票買顆哈密瓜可以換得幾個銅板，便挑了一個順眼的，連同十歐元鈔票遞給老闆。老闆看了看錢盒，抬頭說：「不好意思，我找不開，你有零錢嗎？」其實我有，但這顆哈密瓜是為了換零錢而買的，所以我搖頭說沒零錢。老闆建議我們順便買其他東西，並指著囤貨量比較大的番茄。我對朋友耳語：「他一定有零錢，但想讓我們多買一點，就故意說找不開。」但無所謂，番茄也不錯，於是我們選了一盒番茄。沒想到老闆還是找不開。當下我的內心獨白是：「少來了，誰不知道找不開只是藉機推銷的伎倆，快點自己圓場吧，假裝從口袋翻出零錢或是假裝在地上撿到，隨便你，我不會計較的。」
　　老闆果然開始掏口袋，在櫃台翻找零錢。大約過了十秒，他遞給我六歐元，說：「我真的找不開，妳下次再給我零錢吧。」他應該找給我們的金額是五歐七十分，但他卻拿了六歐給我，要我下次再還他三十分。這只是捷運站口的水果攤小生意，我也不是熟客，但他還是給了我這個恩惠。我當下很驚訝。收下那六歐，我說：「請等一下。」然後走進捷運站假裝跟櫃台人員換零錢，其實是從自己的錢包裡拿出本來就有的三十分。我走到一旁演這齣戲，是出於羞恥和一份自以為的善意。老闆是好人，我希望他感覺被尊重，所以假裝跑去換錢，而不是在他面前直接掏出零錢，假惺惺地上演：「啊呀～我都忘了其實我根本就有零錢。」這種戲碼。兩分鐘後，我握著三十分的銅板回到水果攤，老闆開心地收下，他覺得我很客氣也很上道。我們祝福彼此擁有美好的夜晚。

　　「我誤會他了！我真是標準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一離開水果攤就跟朋友大聲懺悔。

　　這讓我想起好幾年前在夜市買雞蛋糕的事。雞蛋糕一份十顆，我跟老闆講完「我要一份，謝謝！」之後便開始東張西望，觀察周圍的人事物。但同行的朋友跟我不一樣，他表面若無其事地等待，但眼角餘光卻精明地檢查著老闆的一舉一動。當老闆把雞蛋糕交給我時，朋友竟然迅速出手擋下：「老闆，你少數一顆了喔，只有九顆。」老闆一臉尷尬又奸詐的神情回應：「啊～我眼花我眼花了。不好意思啦！」邊說邊補上一顆雞蛋糕。

　　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狡猾」。當下的我很不爽，少吃一顆雞蛋糕沒什麼大不了，無須計較。我並不想因此而發現老闆的狡猾，我不想知道那麼多。用天真去換一顆雞蛋糕，太不值了。但很不幸地，為了一顆雞蛋糕，我見識到人心險惡的一面。為了一顆雞蛋糕，我失去很多的信任。朋友還自認施了個恩惠，讓我學會看懂什麼才是「世界的真相」。原本懷抱著歡樂的心情為自己買一份甜蜜小點心，結果嘴裡嚼的卻是醜惡口味，讓我非常火大。

　　在朋友的價值觀裡，人間界是爾虞我詐的戰場，想存活就得夠勢利、夠精明。絕對不能吃虧，近虧遠虧大虧小虧都不能吃。吃虧意味著沒能看穿別人的把戲，這怎麼行？畢竟，當蠢蛋的下場是死路一條。朋友看我一派天真，認為我毫無生存的條件，便不遺餘力地將他那一套戰術傳授給我，希望我可以早日清醒。
當時的我相當批判這個朋友。「你覺得世界很醜惡，但我覺得世界很美好啊，幹嘛要拖我下水，靠么喔。」「天真一點才會快樂，我才不想成天神經兮兮防衛這個防衛那個，一定很痛苦，笨蛋才會選那條路。」

　　少一顆雞蛋糕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之後我經歷了一些事，讓自己去面對醜惡，甚至展現醜惡。磨練過後的我很感謝這位朋友。感謝他讓我看見自己的盲點。他讓我看見自己只想活出生命的正向，而逃避活出負向。我只接受美好，不接受醜惡。可是，如果我只想活在一半的世界裡，我永遠都不能真實，不能真實，就沒有平靜與自由。我永遠得躲著某些東西。這麼一來，其實我不比那個朋友輕鬆到哪裡去，而且我還覺得自己比朋友聰明，比他高一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會落入正向陷阱裡，同時批判掉入負向陷阱裡的人。其實兩邊一樣都是陷阱。只想當好人，那麼就跟壞人無異了。當我們把「壞」全都投射給別人，如此一來，犯錯的永遠是別人，該死的永遠是別人，這，不就是壞人了嗎？

　　以前的我為什麼不會去數老闆給了幾顆雞蛋糕，而朋友為什麼會去數。並不是因為朋友很狡猾，而我一點兒也不。事實上，人都有狡猾的一面，而我跟我的朋友同樣厭惡這一點，他應對的方式是抵抗，我則選擇逃避。

現在，若再有機會被坑一顆雞蛋糕，我也不會感覺受害。應該說，心情好的時候能夠對此會心一笑，心情差的時候也許會覺得不爽，但無論如何，老闆的狡猾、雞蛋糕都不再有力量。當我們全盤接受，沒有閃躲，便真正迎回了自己的力量。

　　「我誤會他了！我真是標準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一邊懺悔一邊笑。真心對水果攤老闆感到抱歉，同時也真心原諒自己的行為。我接受自己的醜惡，倘若老闆真騙了我，我也接受他的醜惡。

　　「太好了，水果攤離家這麼近，老闆又是好人，以後可以常去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