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雙魚座旅遊

      　五天四夜的北非之旅，我跟旅伴都是雙魚座，雙魚座跟雙魚座碰在一起會發生什麼慘劇呢？其實也還好，不過是差點付不出飯店錢跟差點回不了巴黎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大家要注意噢，「差點」這兩個字相當重要，它意味著最後的結局一切平安。所以呢，雙魚座雖然有本事把事情搞爛，卻不會沒命。

　　由於我有避免衝突的傾向，總是習慣性地迎合身邊的人。與生性嚴謹的朋友在一塊兒，便會把皮繃緊、保持警戒狀態，把散漫、迷糊、惡搞、闖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種種面向藏起來，畢竟省去衝突就省去了很多麻煩。但若遇到慵懶、隨興的朋友，我也會毫不客氣地戒心全失，敞開胸懷與對方切磋散漫技能、分享闖禍經驗值。讓時空成為一種粉色的霧狀膠囊，沒有人能介入這種比喝醉還要迷茫的精神狀態。

　　我跟我的旅伴，不知為什麼全然地把自己交給命運了，完全不防備任何事。明明我們在巴黎時雙方都是精明的正常人，但一起來到摩洛哥，就一起變身了，不曉得是摩洛哥有病還是我們有病？總之，這趟旅途看似悠哉平安，實則險象環生。

　　第一個脫線危機發生在抵達馬拉喀什機場的當下。我們倆拖著行李入境之後，才發現彼此都沒有摩洛哥幣（迪漢），一、毛、都、沒、有！發現這個可怕的事實之後，兩人強壓內心的恐慌，若無其事地說：「呵呵，機場一定有銀行可以換錢啦！」邊說邊不約而同地互相假笑、閃躲眼神。幸好機場果然有銀行，我們飛快地掏出身上所有的歐元鈔票換了一堆迪漢，才把剛剛嚇出的一身冷汗吸回皮膚裡。

　　真是太恐怖了啊。用剛換來的迪漢搭計程車到度假村，司機在路上說：「這裡（馬拉喀什）也收歐元喔。」我們倆立刻露出「就說嘛，緊張什麼！」的譴責神情。但譴責誰呢？這真是個謎。

　　第二個脫線危機當然很快降臨，但這個事件只是一粒小鼻屎，根本不足掛齒。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倆抵達馬拉喀什的隔天下午四點，興高采烈來到大廳等候前一晚預約的當地導遊。預定行程為四點半開始，但我們倆左等右等，等到四點四十幾分仍不見導遊的蹤影，便開始騷擾櫃檯人員。「請問某某導遊到了嗎？我們有預約他的行程。」「噢，您的導遊還沒到喔，請再等等。」類似的問答進行了三次，直到五點，我跟我的旅伴實在耐不住性子了，心想摩洛哥的遲到文化未免太過分，我們付錢買行程，導遊遲到半個小時算哪招。我們稍稍提高分貝（真的只有稍稍）跟櫃檯人員要一個公道，櫃檯人員一臉不解加上不太耐煩地走入密室，拖出經理前來處理。

　　經理不虧是經理，一表人才又笑容可掬，客客氣氣地跟我們打招呼之後便亮出手腕上的閃亮名錶。「美麗的小姐們，現在是四點十分呢，我想導遊先生應該會在十分鐘後出現喔！」我跟我的旅伴一聽到關鍵字「四點十分」，雙雙驚呆了。「四點十分？」「是的，四點十分。」「不是五點十分嗎？」「是四點十分喔，現在是下午四點十分。」我跟我的旅伴差不多是同時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時差」這種玄秘的東西，突然間兩人同時閉嘴加變臉，變成一張蠢驢臉，一張不停地賣笑、跟經理打哈哈的蠢驢臉。「呵呵，嘻嘻，不好意思我們搞錯時間了，哈哈＃＄％＾Ｕ⋯⋯」經理回到密室之後，我們倆尷尬地看著對方，三秒之後才回過神來大笑和自嘲。「原來巴黎跟摩洛哥有時差啊！」

　　我們從巴黎出發之前，不僅僅沒注意時差的問題，我們根本沒有注意任何事情。譬如，該換多少錢、當地的消費如何、交通狀況、有哪些景點、機場飯店的位置⋯⋯真的，我們連當地景點都不知道有哪些就飛來了。所有旅遊該注意的，我們倆都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地將之化作一縷輕煙。卻興奮地討論了所有的洋裝、鞋子、行李箱的款式、要不要減肥以及飯店早餐不知道好不好吃⋯⋯等等。真是太恐怖了啊。

　　迪漢比歐元的是十比一，一歐元能換得十迪漢。迪漢的鈔票面額很小，台幣二十元左右就成一張鈔票，台幣兩千元，就有一百張鈔票了。總之我們換得好厚一把錢，錢的厚度讓我們產生了幻覺：「頁～我們好有錢喔！」由於當地消費比巴黎低很多，再加上鈔票很厚，我們倆簡直像被假釋的罪犯一樣放縱，立刻光顧高級餐廳（巴黎的一半價錢，就能享受到高級餐點、玫瑰花瓣、現場演唱）、享用高級SPA（巴黎的不知幾百分之一價錢，就有全身按摩還幫洗澡！）、買漂亮的紀念品⋯⋯如同沒有明天一般地享樂。直到第三個脫線危機浮出。

　　做完SPA的那天傍晚，我發現鈔票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很薄，旅伴的情況也差不多，畢竟我們吃喝都一起，花費不相上下。兩人心頭一驚，把全身上下的迪漢都掏出來數，富豪生活瞬間破滅，迪漢所剩無幾，身上的歐元現鈔也在抵達的時候全都換成迪漢了，卻還有兩天才能回巴黎，情況相當不妙。

　　正當我們倆陷入窘境時，旅伴又發現了另一個深淵。「慘了，我們剩下的錢不夠付飯店錢，如果要刷卡付，我的卡是巴黎卡，不知道在這裡能不能用？」恐懼問題不如解決問題。我跟我的旅伴當機立斷，立刻到大廳去糾纏櫃檯人員，請他讓我們試刷巴黎的銀行卡。幾經嘗試，旅伴的巴黎銀行卡確定悲劇不能用。輪到我出馬，哈哈哈，我的銀行卡可用！但櫃檯人員只讓我們先刷卡付一部分的金額。隔天旅伴進市區之後，走進某間銀行用那張刷不過的卡姑且一試，竟然成功地領出錢來。「好棒喔！我又是有錢人了！（頭腦簡單）」她開心地歡呼。「好棒喔！妳又是有錢人了！（頭腦簡單）」我也開心地歡呼。

　　隔天也就是第四天，我們又吃了好吃的餐廳、參觀了美麗的花園、買了有趣的小物，還付清了飯店錢。毫無顧忌地以一種「我是有錢人」的姿態歡慶生命。直到第五天，要回巴黎的這一天，不知怎麼著，危機再度找上門。

　　搭接駁車到機場之後，旅伴興高采烈地逛起紀念品店來。摩洛哥產皮件、銀器、地毯、陶器⋯⋯等等，雖然一般旅客們帶不了幾張地毯，但卻可以買一種特製成書籤尺寸或者滑鼠墊尺寸的迷你地毯，非常精緻又特別。除此之外，迷你銀器和小型皮件也非常吸睛，價格實惠。旅伴心想幾個小時之後就要回到巴黎，或許這輩子不會再踏上北非，就又毫不手軟地買起來了。結賬時，慘劇發生。旅伴掏遍全身仍湊不出足夠的迪漢來付賬。「昨天不是還很有錢嗎？」她臉上寫著這九個字，是出於驚慌，而非挖苦。我也跟著掏啊掏啊，連最小面額的迪漢銅板都全掏出來了，兩個人全身上下的迪漢加起來還是不夠。最後旅伴把自己所剩無幾的歐元也掏出來，一半付迪漢，一半付歐元，驚險收場。

　　這下好了，兩人所有的迪漢都付給紀念品店了。待會兒沒錢吃晚餐也沒錢買水，怎麼辦？嗯⋯⋯沒關係，我們還有歐元銅板！歐元鈔票花完了，還有歐元銅板啊！兩人開心地湊出身上所有的歐元銅板，打算把這團歐元銅板換成迪漢，買一瓶水和三明治，兩人分著吃，撐到巴黎沒問題。我們來到機場銀行，櫃檯人員是個中東帥哥。我把整個手掌的銅板撒在他面前，連「Change」都還來不及說，中東帥哥就把他的帥手掌舉到臉前面，揮了兩下：「銅板不給換。」

　　不給換不給換不給換不給換不給換不給換⋯⋯我整個人被「銅板不給換」嚴重電擊，呆住了。兩秒之後，我像斷線崩壞那樣放聲大笑，是大笑不是大哭喔。我笑到直不起腰，頻頻跺腳，然後還用手一直拍打銀行櫃台，徹底大失控。我覺得這一切太扯了，太蠢了，沒有辦法再更蠢了，我人生極致了，然後就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笑到差點岔氣。櫃檯的中東帥哥被我的失控行為搞得一臉困惑，也糊里糊塗地跟著我傻笑。而我的旅伴，則默默消失在銀行周圍。她覺得「拿銅板撒在銀行櫃檯卻遭拒」已經夠丟臉，我還在那邊大笑拍桌，簡直瘋了，她無法承受這種無上限的愚蠢跟丟臉，便溜到旁邊去找遮蔽物把自己包起來。而我整整黏在銀行櫃台二十秒，笑到自己沒氣，幾乎要喘起來了才離開。

　　以為這樣就完結篇了嗎？錯錯錯，大錯特錯。到這裡為止的戲碼，都只能算鋪梗而已，真正的重頭戲現在才開始。經過銅板不給換的洗禮，我跟我的旅伴對於「沒錢喝水沒錢吃晚餐」已全然超脫，不在乎了。飛機預定在六點五十五分起飛，我們五點半左右就到登機門前方等候，不料螢幕寫著大大的「抵累」，宣布班機改為七點五十五分起飛。「哇，還有兩個多小時，好久喔。」「對啊，我們去旁邊找位子坐好了。」說著說著，我們倆在另一個登機門前找到空位，便安心地坐下，開始聊天與等候。接近七點半時，又聽到廣播宣布：「往巴黎的班機，再度抵累至八點十分起飛。」

　　七點五十六分，我心想上個廁所過去登機門剛好，走過去只要二十秒不到。便將所有隨身行李交給旅伴，尿尿去了。我坐在馬桶上，又聽見廣播聲響起：「雍雅信個小姐（法文腔），雍雅信個小姐，請立刻到登機門︿＆＊（＆︿％＄︿％＄＠＃（聽不懂）」「疑？廣播是在叫我嗎？還是有人跟我同名同姓？也太巧～」反正出去就知道了，我悠悠哉哉洗完手、烘手，走出廁所回到剛剛的座位，準備跟旅伴一起去登機，回巴黎。

　　「？！⋯⋯椅子為什麼是空的⋯⋯？！」「我的旅伴呢？」我頭皮一麻，意識到剛剛的廣播絕對是在叫我無誤。附近的旅客見我一臉挫賽，大概有六七個人不約而同舉起手，指向同一個方向。我立刻依照手指的方向狂奔去，仍沒看到旅伴的影子。我用力抓了一個警衛，慌張地問：「ㄜ⋯⋯我是楊雅晴，剛剛廣播在叫的人就是我，我要飛往巴黎，可是我的護照跟行李都交給我朋友了，我什麼都沒有，我＆＊＃＠⋯⋯」話還沒說完，警衛就回以困惑的神情：「巴黎？你確定是巴黎？往巴黎的飛機早就出發了啊。」

　　挫賽，沒有比這更挫賽的了（除了在巴黎的第一年鋼琴考試少彈一首）。「我沒護照、沒錢、沒行李，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你跟我說飛機已經走了？」我死纏住警衛，問他該怎麼辦，結果警衛一直說：「年輕人，你被你的朋友背叛了，這就是人生啊，我很遺憾。」此時，一個穿著航空公司制服的女人匆匆忙忙地從我們身邊經過，撞見我這個慌張的亞洲人，便問：「妳是雍雅信個（法文腔的楊雅晴）小姐嗎？」我大叫：「對！就是我！我是雍雅信個！」眼前的女人立刻拿起手中的對講機大吼：「報告！我找到『雍雅信個』了！」話一說完，手指著一個方向，推我一把，叫我全力衝過去。「飛機還在！！跑快點！！飛機在等你！雍雅信個！」我邊衝刺還邊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

　　幾秒之後，我看見遠方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我旅伴的影子。謝天謝地。我衝到旅伴身邊時，才發現剛剛那個警衛也跟著我一起衝，我一直到多年後都沒搞懂他到底幹嘛要跟著我一起跑。總之，我旅伴在盡頭等我，那個盡頭有著真正的登機門，一個會帶領我回到巴黎的登機之門，門外有飛機。我跑到定點之後，所有的地勤人員都在大叫：「快上飛機！」「快！」「飛機要開了！快上去！」我跟我的旅伴兩人衝出登機門，看見飛機已在停機坪中央準備起飛，地勤人員在一旁一邊推著我們倆一邊用對講機講些聽起來很可怕的話。我跟我的旅伴在驚慌中朝著停機坪奔跑，跑向我們的飛機。

　　一進機艙，全機白眼。這還用說，已是一再抵累的飛機，還得被兩個混賬蠢蛋拖累。我與我的旅伴坐下、繫好安全帶時，旅伴看了一眼手機，驚魂未定地說：「八點零六分。」之後不曉得過了多久，她一臉慘白地轉向我，語氣中夾雜著愧疚、錯愕、補償以及冤屈，補了一句：「還有四分鐘才起飛，我們還不算遲到。」

　　飛機升空三十分鐘後，我仍驚魂未定，體驗到一種靈肉分離的奇異感覺。我覺得自己的幾片靈魂被遺棄在馬拉喀什機場，沒跟上身體，沒跟上當下，沒跟上飛機。真是太恐怖了啊。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旅伴說⋯⋯在馬拉喀什機場時，我一進廁所，她就聽見機場廣播呼叫我們倆的名字。當時她抓起自己的東西和我的東西，趕緊先到登機門前。地勤人員問她：「你是林心笛還是楊雅晴？」「我是林心笛。」她邊喘邊答道。「ＯＫ，林心笛小姐，妳有拖運行李，所以妳一定得上飛機，但是你的朋友楊雅晴沒拖運行李，所以我們必須把她留在這裡。」地勤人員說。

　　「可是楊雅晴所有的東西都在我這裡啊！」旅伴緊張了起來。地勤人員無視她的呼喊：「如果你朋友兩分鐘內沒有出現的話，我們就得把她留在這裡，不能等她。」語氣相當堅定。旅伴說，就在這個當下，她看見我和一個警衛、一個穿制服的女人朝著她的方向衝來。

　　真是太恐怖了啊。這趟北非之旅，整整五天，天天有蠢事。我跟我的旅伴雙雙達到了人生的新里程碑。事隔多年，我仍無法理解當時的自己怎能這麼放鬆？真的是放到很鬆很鬆的境界，才搞得出這麼驢的事。又不是沒旅遊過，怎麼會完全沒準備、連當地貨幣一毛都沒有就飛過去？又不是沒出過國，怎麼會忘了要注意時差這檔事？又不是沒搭過飛機，又不是不知道八點十分的飛機，七點五十分所有人就都在座位上忙著繫安全帶了，我竟然還在七點五十六分去尿尿。扯斃了，實在扯斃了。我想我當時一定是被附身了，被一個真正的我附身，一個傳說中內在的神性，拋棄了頭腦，毫無畏懼，把一切交給當下，不為自己做任何安排，只把自己交給老天的內在神性，我一定是被祂附身了，無誤。

　　總之，爸、媽、阿嬤、大家，我活著回到巴黎了。

附上我從馬拉喀什回巴黎的登機證，左下角橘色的字體清楚寫著：「如果妳遲到，我們不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