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 Ching, YANG    

give me a kiss…(中)

妮妮與克雷蒙

  克雷蒙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去處理一些展廳的工作,我答應了。我跟著他來到一個影片的小展廳,他撩起橡皮簾讓我先進去。烏漆抹黑的小空間裡,一面牆播映著某新銳藝術家的影像作品,克雷蒙從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在漆黑的房間裡開啟一道比他矮半個頭的小門,接著伸手朝裡頭按了一些按鍵,牆上的影像竟然消失了,變成一片藍色,過沒多久,克雷蒙的手又不知按哪了些東西,影片便重新播放。結束了這個小小檢視之後,他鎖上小門,一邊朝我微笑,一邊拉開橡皮簾跟我一起走出來。
  這一連串簡單的動作令我無比興奮,彷彿全身細胞都重生似的,打從進入這個黑暗的小展廳之後,他所做的一切都很神秘。他的手很神秘、笑容很神秘,他的工作很神秘、人也很神秘。他整個人又神秘又性感。

  我們一起穿越美術館的遊客人群,來到員工專用的通道。我從沒想過自己能夠踏進龐畢度美術館的員工專用通道,我像個誤闖禁地的心虛鬼一樣,神經兮兮地跟在他後面,心裡感到好刺激。而克雷蒙自在地悠遊於他所熟悉的路線裡,偶爾跟館內人員閒聊幾句,一副開心的樣子。走完了員工通道,我們搭乘透明的員工電梯,降落到地下室:他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克雷蒙座位右邊的牆面上有張高約一百公分傑克尼克遜的電影海報,暗紅色調。我不認識那部電影,但我喜歡傑克尼克遜,對面牆上貼著同樣巨大的兩張海報,左邊是一個穿著蘇格蘭裙的黑男人,擺出像鴨子一樣的怪異姿勢,右邊是「一世狂野」的電影海報(潘妮洛普和強尼戴普主演),也是暗紅色調,其餘的空隙被一些小DM和明信片填充著。我告訴他,我喜歡他的辦公室,他笑說他喜歡裝飾卻不懂得收拾,一邊說一邊指著桌上零散的雜物。

  「你怎麼不直接打我的手機,還花了錢買票呢?」「我沒有你的手機。」克雷蒙一臉疑惑。「我早上發了email給妳,裡頭有我的手機呀。」「啊?」我張大眼睛,用手摸了摸嘴脣。「可是我沒收到呀。」克雷蒙把電腦轉向我,讓我看他信箱裡的寄件備份,他早上確實發了信給我,還約我一起吃午餐,但我卻不知為何沒收到。喔,原來我不小心放了他午餐鴿子。雖是無意的,但想到他一個人吃飯時心裡說不定有些失落,就覺得自己頗威風。

  看完了辦公室,我們到附近喝咖啡。我們聊了很久、很多,我記不太清楚內容,但我記得他說話的樣子。克雷蒙講話不快,但很有活力,聲調中的抑揚頓挫清楚,音色高低靈活地隨著內容起伏。儘管我法文、英文都不夠好,但兩人之間的對話卻能夠潺潺流動不曾間斷。他總是在笑,表情多,手勢也多,常逗得我開懷大笑。我尤其喜歡他苦惱著該如何用英文跟我解釋句子時,雙手摀住臉龐同時輕輕用指尖搓揉眼睛的模樣。每一次他這麼做,儘管只有幾秒的時間,我也會貪婪地、仔細地看著他的手指、手背、髮絲、漂亮的耳朵,還有露出來一點點的鼻尖。我看著他指甲裡的半月、看他襯衫的釦子、還有他手腕到手肘之間的肌肉⋯⋯我看著他的每一處直到他鬆開手掌,我才又若無其事地將視線拉回到他的眼睛裡,拋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以掩飾剛剛的行為。

  短短幾個小時之內,我喜歡上他的聲音、身上的味道、撇頭笑的習慣、嘴角細微的秘密,就連翹腳的方式也惹我喜歡,我還喜歡他驚訝時咬舌頭眨眼睛的樣子,以及在咖啡所附的糖包上畫的骷顱頭。除此之外,他嘴唇下方那一小撮鬍子,我也愛看,每當他托著下巴,用食指敲嘴唇時,我就覺得那撮鬍子特別性感。
  聊天時,因為我法文實在太糟了,常常得用筆在餐巾紙上塗塗畫畫協助表達。後來克雷蒙拿出他的記事本,要我在空白處隨意寫些東西給他,他要求我這麼做的時候,表情很靦腆。我知道他為什麼靦腆,因為他其實不在乎我寫些什麼,而是想要擁有我的痕跡。我畫了一隻妮妮和台灣,還寫了我的名字,也寫了「克雷蒙」三個字,他顯然對克雷蒙這三個字感到既好奇又驚訝。「我喜歡妳寫中文的樣子,也喜歡妳寫的中文。」

  喝完咖啡,我們又回到龐畢度館內。克雷蒙帶我搭乘另一座員工電梯。「這座電梯有很漂亮的景觀,妳會愛的。」電梯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上昇的速度好奇怪,又慢又快的。感覺慢是因為每一秒都被放大了,連小小的聲響都變得好大一顆,他呼吸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我猜他大概也聽得到我的心跳。感覺快是因為電梯外的景色不斷地被拋到我們腳下,一轉眼我們已站在整個巴黎的上空。克雷蒙將電梯按了暫停。透明電梯外的景色是我以為我這輩子只能在明信片上才看得到的美妙畫面。

  原來巴黎的房子抬頭看時美,低頭看更美,那些磚紅色的短煙囪就像是叢生的小磨菇,在屋頂森林裡恣意蔓延。克雷蒙指著右前方,要我看巴士底紀念柱和歌劇院,我沒找著,微微皺起眉頭看遠處,發出「在哪兒啊?」的咕噥聲。克雷蒙忽然從後頭抱住我的頭,把我轉向右邊。「在那兒。」他說。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我很緊張,因為太緊張了,我忘記了應該要裝作沒看到,好讓他別鬆手。「啊!我看到了!巴士底紀念柱和歌劇院!」克雷蒙笑笑,把手放下,我覺得有點失落,好希望他繼續抱著我的頭。「謝謝你讓我看到這麼漂亮的景觀。」我假裝平靜地說,壓抑著衝上前去親吻他的衝動。長久以來的禮儀教育讓我的原始衝動淪為迂迴、違心的做作舉止,我根本不想道謝,我想的是完全另一回事。有句話說:「人類是唯一需要遮羞的動物」沒錯,說得太好了。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夠像動物一樣,不穿衣服也自自在在?到底所謂的「進化」,是進化還是退化?我為了自己無法誠實地衝上前去親吻他而懊惱到想要撞破透明電梯,直接跳下去死在巴黎屋頂。人類真可悲。

  電梯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們降到第四層主展廳。出了電梯之後,克雷蒙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說他剛剛不該那樣抓我的頭。這下子我更確定人類是一種可悲的動物了,不止我違心,克雷蒙的做作更上一層樓,我們一個道謝一個道歉,兩隻沒勇氣激吻的可憐蟲。他是該道歉沒錯,因為他只抱了我的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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