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地鐵的腰帶傳奇

　　暑期語言班開課的第二天我就遲到了。首先，當然是我睡得有點晚，慌慌張張出門之後，照例鑽進地底下，擠入每天早上八點半都會出爐的「地鐵四號線巴黎人團塊」。今天不曉得怎麼搞得，團塊異常大，我一走下月台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壞。那根本不是月台，是蟻窩啊，多麼興盛繁榮的蟻窩啊我的天。　　
　　我走入蟻群中，也當起一隻螞蟻。擠啊擠，盡我最大的能耐才擠到距離月台邊緣差不多一百公分的地方，看樣子下班車是搭不上了。地鐵轟隆隆地來了。天啊，車廂裡面根本是「真空包裝」啊！完全無縫隙。「他們怎麼呼吸啊天啊！」從進了地鐵之後我到底說了幾個天啊？但眼前的一切真的好驚人啊。月台上一陣埋怨，巴黎人最愛的「喔喇剌⋯⋯喔喇⋯⋯喔喇喇喇喇喇」狀聲詞此起彼落。真空車廂的車門開了，一個原本靠在門邊的胖阿拉伯男人無法控制地從門縫滑了出來。「哇ㄌㄟ幹！」從那極度驚慌的臉部表情看來，他剛剛心裡肯定罵了這句。但身為冷漠矜持的巴黎上班族，他很快就故作鎮定地把自己塞回去了。胖阿拉伯男人身後的幾位乘客，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給推擠出車廂。當他們的頭露在車廂外的那一刻，我感到莫名激動，彷彿自己也終於吸到一口濃稠的氧氣。

　　最後一個出車廂的男人，身體出了車廂，公事包卻被夾在人團中出不來。車廂裡的人們緊密到一種悲慘的程度，這絕對是我抵達巴黎以來，看過巴黎人與巴黎人之間最近的距離。好慘哪，與另一個巴黎人靠那麼近，一定讓這些巴黎人很痛苦。「好好享受吧，機會難得噢，你們這些害怕親密的巴黎人。」我幸災樂禍著。
　　人縫緊緊夾住男人的公事包，人人面露無奈，誰都無能為力。高大壯碩的男人在車廂外拼了命地「拔」他的公事包，拔到滿臉漲紅，他甚至雙手都用上了還是拔不出來，再使力，兩隻平貼地面的腳竟向後滑，簡直像是搭乘輸送帶似的。這畫面實在太荒唐，根本像在播放卡通片，我無法克制、失禮地大笑起來，幸好男人一心只想拔他的公事包，應該沒有空來揍我。
　　車門即將關閉的警示聲響起，男人的公事包仍舊深陷人肉堆。他又氣又慌，皺著眉頭碎碎唸，用力過猛使得手臂上的青筋鼓得像山脈圖。車門開始往中間靠攏，眼看就要夾到男人的手臂了，青筋從他的手臂一路向上竄到太陽穴，緊接著他奮力一抽，公事包終於咻一聲飛回懷裡。我差點拍手叫好！但月台上的其他人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他們天天都在看人家從人肉裡面拔公事包似的，根本不稀奇，相形之下，差一點拍手叫好的我，顯得好土、好沒見過世面。

　　忙著看男人與公事包的戲碼之時，我已不知不覺來到了排隊人群的前線，距離月台邊緣只剩一個人身了，下一班車我肯定上得去。地鐵轟隆隆地又來了，跟前班車一模一樣，車廂內沒有任何空隙，我已不再感到驚奇，就跟四周的巴黎人一樣冷靜，沒想到我這麼快就跟上巴黎人的腳步，一點都不土了。老舊的車門往兩側平移打開，又是一堆想盡辦法把自己推出車廂的表情痛苦、臉部扭曲的乘客。當最後一位下車的乘客單腳離地懸空的一剎那，月台上虎視眈眈的整排前線很有默契地一起進攻，包括我。
　　其實我早就不在乎上課會不會遲到，地鐵裡的一切搞得我太興奮、完全投入其中，導致徹底忘了身為學生應該要準時上課這檔事。硬要擠進車廂，只不過是想跟著在場所有的巴黎人一起經歷那份焦慮。長這麼大從沒遇過這麼滿的車廂、怨氣這麼重的月台，我又害怕又興奮。月台上一片肅殺，讓我莫名其妙也開始相信如果自己沒有擠上這班車，很可能會死掉。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但周遭每一個人都有著「沒上車絕對會死」的強大氣勢，既然他們拼了命也要擠上車，那我也要，我拿出這輩子最莫名其妙的猛勁跟所有人拼了。「誰都不能阻止我上車！擋我者死！」我們這群距離車廂算是第一線的人們，像集體中邪似地往前擠，把身在巴黎應有的優雅，全都拋到前世去了。

　　終於，我上車了。儘管全身上下每吋身體都跟別人貼在一起實在很不舒服，但心裡卻感到歡喜不已。「想不到我也滿有力氣的嘛，成功擠上車了，好爽啊。」我心蕩漾得正陶醉，前面的人團不知為何起了一陣騷動。一個高大的黑女人倚在距離車門最遠的窗邊，突然對著車門外大聲呼叫，我聽不懂她說什麼，但整個車廂的人一致地轉頭望向門外，也就是月台上。
　　就在目光匯聚之處，一個穿著紅色風衣的嬌小女人伸長手臂，對我們激動地狂揮。「到底發生什麼事？」與我無關，但我好緊張。突然間，剛剛大聲喊叫的黑女人把自己的手臂從人縫中用力抽出來，手心裡握著一條紅色的風衣腰帶。「啊！是外頭那個女人的風衣腰帶！」我馬上懂了。那個嬌小的女人的風衣腰帶，肯定是推擠時被夾在人縫中了。
　　真糟糕。這個手中握有腰帶的黑女人偏偏處在離車門最遠的地方。怎麼辦？「嗶嗶––嗶––」車門關閉的警示聲竟然在這時候響起。整個車廂的人都替車外那個嬌小的女人還有車內這個高大的黑女人慌了起來。嬌小的女人聽見警示聲，激動得蹦蹦跳，邊跳邊喊：「我的腰帶在裡面啊！我的腰帶還在裡面！」她不斷地宣告她沒有放棄，她還在等她的腰帶。
　　高大的黑女人手裡握著紅色腰帶，但她所在的位置實在離車門太遠了，該用傳的嗎？沒辦法，整個車廂的人都難以將自己的手從人肉堆中抽出來，況且車門就要關了，哪來的時間慢慢傳？
　　說時遲那時快，黑女人把拎著腰帶的那隻手高高舉起，像牛仔那樣在自己頭頂上用力地轉一圈、兩圈，三圈之後奮力一射！腰帶像海豚一樣飛越了人海，眾人的視線隨之畫出一條優雅的拋物線。
　　「該死！」腰帶竟然降落在靠近車門的某個乘客頭上。要是剛好降落在她的主人手裡，那有多好啊。人人都這麼盼望著，只可惜，此時此刻腰帶掛在車門邊一個金髮中年女人的頭頂上，金屬圈還打到她的前額。金髮中年女人嚇得瞇起眼睛，嘴角用力往下抿。但她的雙手被夾在人縫中，無法梳理自己慌張的面容，更無法把腰帶從頭上拿下來。車門幾乎關閉了，只剩下一條不到十公分的縫隙。真感傷，腰帶與風衣不再成套，不再是一體，它們分離了。

　　嬌小的女人看著她的腰帶就在門邊一個金髮中年女人的頭上，就在她眼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只不過隔了一片車門，她不甘心。嬌小的女人突然將自己細小的手臂鑽進車門縫，鑽進那即將關閉，十公分不到的縫隙。她抓到她的腰帶了，她的手在那個金髮中年女人的頭上撈了一把，撈到了她的紅色腰帶。最後趁著車門關起的那千鈞一髮之際，把手連同腰帶迅速抽回。門，完全緊密。
　　車廂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彼此以一種溫馨的、作為觀眾的滿意眼神相視而笑。

　　突然間又一陣騷動。什麼？腰帶扣環夾在門縫中！天哪⋯⋯我太驚訝現實生活中也有這麼拖戲的劇情了。這條腰帶到底要奪走多少焦點才甘願？搶戲搶得很兇啊。車門已經完全密合，扣環卻被夾在車內。悲劇，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結局，幾經波折，腰帶終究無法回到她的主人身邊，這就是真實人生，分離與感傷無時無刻都真實上演，沒有奇蹟也不會有英雄搭救，老天要人們學會的是放手。
　　但車外那個嬌小的女人不願放手，她依然握著她的紅色腰帶，儘管車門已經關閉，腰帶底端的扣環被夾在車內，她仍不願意放手，她還在車門外拉扯她的紅色腰帶。車子即將出發，輪子與鐵軌磨出無情的嘶嘶聲。嬌小的女人還在邊跳邊叫，但車子裡已經聽不到她的聲音了。門邊一位棕髮小姐，不知哪來的靈感突然從人縫中抽出自己的右手去扳動車門把手。她想開門嗎？不會吧？車子一旦開始前進，把手就會自動上鎖，再怎麼扳動把手也無法打開車門。但若能趕在車子真正發動的前一刻扳起把手，或許還有機會。車門會開嗎？棕髮小姐抓到那關鍵的時刻了嗎？
　　「咚！」一聲車門開了，腰帶就像前一班車的公事包一樣，落入主人懷裡。車子漸漸駛離⋯⋯
　　嬌小的女人把紅色腰帶緊緊抱在胸前，滿足的小臉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全車的人都笑了。唏唏窣窣的笑聲此起彼落，一直到下兩站，都還有人在討論這齣歷時不過兩分鐘卻波濤洶湧的戲碼。

　　我踏進語言課的教室時，已經快九點二十分了。我遲到了將近二十分鐘，卻笑容滿面地走進教室，絲毫沒有半點歉疚。整個早上我都異常興奮地回味著那個肅殺的月台、車門一開差點ㄉㄨㄞ ㄧㄠ彈出車外的胖哥、像卡通一樣抽公事包的男人以及協助腰帶與主人重逢的女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