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成人

　　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大，是意識到「付出」這件事。

　　小孩子要什麼都是直接伸手要，而且覺得別人都會給他。事實上他本來就可以伸手伸得理直氣壯，因為他要長大，那就得要吃、要知識、要空間、要各種資源，這些他都還沒辦法自己產出。
　　但像我這種從小被照顧得太好的小孩，到了明明自己已經可以產出一些東西的歲數，卻還是習慣跟人伸手要。比如我去巴黎之前，很多資訊明明自己在網路上都查得到，但就沒那個習慣去查，反而跑去陌生人的網頁留言問人家留學該準備什麼。又或者，當我心煩的時候，總會馬上想到某些人的面孔，接著訊息就丟過去了，霹靂啪啦地傾倒自己的情緒，倒完開始坐等回覆，好像別人有義務要理我一樣。

　　我是一個成人軀殼的幼兒，歲月讓我長身卻沒長心。我餓了就該有人為我準備食物，我需要幫忙別人就不能見死不救，我心碎時不同情我的人就是冷血⋯⋯回憶起以前的丟臉行徑，常常羞愧到無地自容，忍不住想拜拜。腦子是個好東西，真希望我一直持有，過去不知怎麼搞的，從不會去思考自己能為別人做什麼，只覺得我的需求應該要被回應與滿足，而總要有個人來做這件事，管他是誰。
　　唉，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很想為那時候的自己做一件Ｔ恤、綁一條頭巾，或者寫一首歌，主打slogan為：「整個世界，都是我爸我媽。」

　　在台灣，我的家鄉，有那麼多的親朋好友照顧我、疼愛我，我大概死都覺察不到自己的無知。直到來巴黎留學，法語不會講、什麼都不會，每件事都不順利，沒人幫忙根本什麼也做不了，我終於發現自己有多沒用、多可笑了。在異鄉吃的苦是加倍苦，哭只能自己哭，哭餓了去翻冰箱時，還會意外發現重大的真理：若哭之前冰箱是空的，那麼哭完它肯定還是空的，不像在台灣家裡的冰箱，食物會自己繁殖。
　　是要到這麼落魄狼狽的一刻，才領會到生活從來就不是唾手可得之物。沒有人「應該」要幫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沒有誰閒閒等在那兒當我的專屬慈善家。這樣的體會倒不是感慨人都是自私的怎樣怎樣，而是意識到，願意伸出援手的人原來付出了那麼多，而我一直都在索取。我之所以可以活到現在，是多少人的給予造就而成。沒有的人索取，有的人才能給，我就是那沒有的人。

　　在異鄉，太多的落魄最後是靠別人的恩惠才熬過去。以前認為理所當然的幫忙，如今被我視作寶物那般珍藏在心，我已能夠真正看見其中的偉大，每一次收下恩惠，內心都產生天搖地動的震盪。我很想回報，但偏偏給越大恩惠的人就越不在乎回報，一位影響我一生的恩人，連一頓飯都不讓我請，只笑著說：「你不要因此討厭巴黎，我就很開心了。」

　　這些人都那麼美好，我因他們的給予而美好。尤其是那個不讓我請吃飯的恩人，一想起他，我就願意全力以赴，成為一個也能夠給予的人。當我有這樣的渴望時，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小鬼了，我長大了。
　　
　　以前覺得「長大成人」這件事很不吸引人，因為成人的世界有很多令人難以容忍的蠢事，而成人不知為何總會一直堅持做那些蠢事，過著相當不快樂的生活，且自己過那麼糟，還逼小孩學他們。總之我有點抗拒長大成人。沒想到，意識到自己長大的那一刻，並不感傷，反而有種迎回力量的感覺。

　　小孩天真無邪地要，大人天真無邪地給。長大成人，不過就是成為一個給得起的人，如此而已。我沒有比以前蠢，也沒有比以前不快樂。沒覺得失去什麼，還得到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