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 Ching, YANG    

巴黎毒胖惡房東(四)

  早上六點多就起床了,昨晚出乎意料睡得很好。八點十分,見義勇為的網友已在公寓樓下,最後一線希望會晚點到。謝過網友之後,仲介跟法律顧問也來了。法律顧問先生是個年約四十五歲的白人,休閒衫配上西裝褲,還繫了皮帶。仲介為我和顧問先生介紹彼此時,顧問先生並沒有露出太多情緒,笑容也淺淺的。見面的第一句話,既不是「委屈你了。」也不是「很遺憾你經歷了這些,昨晚有睡好嗎?」,而是剖析當前雙方優劣勢,以及告知風險值與最低損失額。這種純理性的態度將我整個人包覆起來,頓時充滿安全感。法律顧問先生跟我爸爸如出一轍。
仲介:「我們上樓等吧!」我說:「嗯,待會兒還有個朋友會過來。」仲介皺起眉頭:「又不是要打架,來這麼多人做什麼?」這番嘲諷,讓我覺得自己像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只不過被兇了三兩下,就搬一堆救兵來壯勢。仲介的眼神確實在責備我小題大做,讓我覺得好窘。或許她遇過的糾紛真可多了,這點小事根本沒放眼裡,相較之下我受點驚嚇就神經兮兮,她覺得莫名其妙。但仔細想想,若我經歷了昨天那種慘況,還單槍匹馬前來,才真的是白痴。人多就人多,我信不過仲介你,沒準兒最後真打起來,再怎麼樣也不能輸。

  房東太太來了。法律顧問先生跟她握手、自我介紹時,她露出大事不妙的眼神,但隨即將心虛吞回去。大言不慚地說:「真是麻煩你了,顧問先生。這個女孩子原本我也以為她沒什麼問題,哪知道她並不誠實,弄壞了我的房間卻不承認,我也不想這麼做啊,和和氣氣地退租不是很好嗎?」房東太太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顧問先生打斷了。「我們上樓看看房間,再好好討論吧。」說完大夥兒往公寓裡移動。
我焦慮地跟在仲介和顧問先生後頭,不想走在最前面,不想當第一個踏進房間的人。鑰匙在房東手裡,我好怕她昨天在我離開之後,折回來破壞得更徹底,跟我索賠更多。

  門開了。現場維持得很好,我鬆了一口氣。房東大概覺得坑那筆一千七百歐的押金和清潔公司費用,早已勝券在握,根本不需要再補這一槍。昨晚八成吃大餐慶祝去了,哪來的閒功夫搞破壞。
  進房之前,房東突然提出一個奇怪的規矩,她說:「等一下的談話過程中,我不希望聽到中文,我要你們全部用法文對話,不可以私底下用中文說話,我必須確認每一句話我都理解,這場溝通才能進行。」仲介轉頭過來問我同不同意,我點頭了。房東知道我法文不好,沒辦法流利地參與對談,需要透過旁人的翻譯協助才能明確表達,她不想給我任何辯駁或爭取利益的機會,直接用這個方法逼我閉嘴。但無妨,我開口也未必會讓事情進行得更順暢,還不如安靜地觀察與衡量。況且,打從第一眼見到法律顧問先生,看他說出「你好」時,伴隨的那個又淺又短暫、幾乎不存在的微笑,我就知道他一定能夠把事情處理到最好。

  六坪的房間擠了五個人,除了房東坐在椅子上,其他人全站著。房東太太細數房間裡所有需要換新以及維修的項目,然後告訴法律顧問先生,這些項目總值多少。獅子大開口的房東太太,隨便算算就超過了押金,而且細項還不斷地因為情緒高漲而增加。譬如,當她說到「床墊」,先狠狠抱怨一頓,接著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大叫一聲:「喔!對了!還有棉被呢!我的棉被也被這個女孩子弄髒了!她連我的棉被都弄髒!」「喔!不只棉被,還有枕頭!枕頭也被她弄髒了,那可是一組的呢,枕頭、棉被是成套的,要換可得整組換!」我聽在耳裡,覺得非常難以忍受。昨天下午咬牙切齒地被她羞辱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妳真骯髒!」,今天還得在更多人面前,再度被她如同跳針唱盤那樣,反覆用「骯髒」這個字眼指控多次。房東給我的枕頭、棉被都是老舊的、泛黃的,我根本不想使用,但心想退還給她,還得讓她跑一趟巴黎把東西載回鄉下,所以全都洗過、晾乾,用大塑膠袋仔細包裹,收在櫥櫃最上層。之前的用心與體貼,此刻讓我覺得自己愚蠢到不能再愚蠢,懊惱至極。儘管再度被誣陷,我也已經不想辯駁,更不想再解釋一次「所有的物品都比她交到我手上的時候,還要乾淨整齊,因為我是真心真意地愛惜這個房間!」這只會讓我覺得自己遭到的背叛不斷擴張。

  我頭皮發麻地忍受一切。房東太太就像一個貪婪的妖怪,隨著節節提高的賠償金額,她在我眼裡的面目就更加醜惡。法律顧問先生沉默地讓她把話說完,接著開始溫和但極有條理地反擊。
  「女士,我很遺憾房間交還給您的時候,不如您所預期的那麼完美,這一點我稍後將與楊小姐討論如何做出最適當的補償。而至於您所提到的賠償金額,我想應該有更具公信力的估價方式。比方說這張床,您說您當初是用極高的價錢買下這張高級沙發床,如今要求楊小姐要照價賠償,這一點在法律上是無法成立的。首先,若如您所說,床墊交給楊小姐時,是完好的,但完好的與全新的,是不同的意思,只要這張床不是以全新狀態交到楊小姐手上,您就沒有辦法要求楊小姐賠償床的原價。我們必須以折舊率算出這張床目前的價值,再要求楊小姐賠償。
  所以,請您出示當初購買這張床的收據,我們便可以準確地算出它目前的價值。至於其他物品,我們也應該用同樣的方法來進行估價。」

  法律顧問不疾不徐地說完這番話之後,房東太太紮紮實實地呆楞了好幾秒。我想,她如果能拿出所有東西的購買收據,這場戲就精采了。不過,她當然拿不出來,於是她拿出別的東西:無理取鬧。「我怎麼可能留下所有東西的收據?!拜託!我已經這個歲數了,身體又差,常常忘記事情,我很可憐!你看我的鼻子!你看!我鼻子上有傷口,我告訴你,這不是傷口,我有皮膚癌!天哪,你看我病得多重˙˙˙˙˙」房東指著自己的鼻子,要求仲介和法律顧問靠過來看,接著借題發揮,開始瞎扯一大堆跟退房完全無關的事。奸險如房東,在法律顧問說完一串話之後,她就感覺到苗頭不對,那一刻起,她幾乎不再讓法律顧問先生好好說話,而採取不停插嘴、離題、情緒化、受害者姿態˙˙˙˙等等惡劣招式,阻止對談理性進行。

  房東太太就像個瘋子似的,法律顧問先生陷入爭奪發言權的苦戰。沒多久,房東祭出殺手鐧:「顧問先生,如果楊小姐不能按照我的要求賠償,我就告她沒有依約退房!今天可是八月二號,她的退房日是昨天,她昨天退房不完全,我可以告她!而且,拖一天,我就多收她一天房租,房間只要不能讓我滿意,退房就不算完全,我不僅告她,還會跟她受房租收到她賠償為止。」

  法律顧問先生無意識地摸下巴,皺起眉頭,趁著房東太太灑下狠話的空隙,發言了。
「如果您要告楊小姐,她勢必得延後班機,留下來打官司,那麼她也會聘請律師來維護她的權益。如此一來,我相信這場官司未必能達到您的目的,因為您並沒有收據可以證明所有物品的價值,屆時租屋公證人來查看房間,他所提出的賠償金額想必跟您所預估的有落差,畢竟物品都是舊的。既然您以『物品不如當初交屋時完好』當做退租不完全的理由,卻又無法拿出相關證明,那麼您無法單以這個理由來控告楊小姐拖延退租。
  另外,無論您認為楊小姐需要賠償多少,您都必須明列清單,在雙方同意之下簽署賠償,並且對應押金一千七百歐元,多退少補。又或許,單純一點,您告訴我們,您希望房間呈現什麼樣子,我與楊小姐討論方法,將房間恢復到讓您完全滿意的程度,然後您將押金退還給她,讓她兩天後如期回台灣。」

  房東太太靜默了兩秒,終於站了起來。她所經之處,都不忘嫌棄一句「髒」。指著窗框說:「怎麼會有這麼髒的窗框?我要全白的窗框,一點灰塵都不能有。」指著鏡子說:「這鏡子很髒,我不接受指印和任何痕跡。」說完卻伸手在鏡面上抹了好幾個指印,刻意挖苦我。她指著地面說:「地面很髒,我不要看到任何一點灰塵。」指著流理台說:「這太離譜了,竟然有黑點,我不要看到任何一點汙漬在這個爐子上,一點都不行,我要它完全光滑。」指著淋浴間的門說:「這太髒了,我要完全透明、沒有一點水漬的門。」˙˙˙˙˙˙˙˙房東太太要求整個房間達到一塵不染、沒有使用痕跡的境界。

顧問先生:「如果我們可以將房間清理到沒有灰塵、所有的平面都光滑且沒有汙漬,您就願意退還押金嗎?」
房東太太:「當然不。床的事情可還沒解決。我要她賠我一張全新的床,無論如何這一點她一定要做到。」
顧問先生:「您需要什麼樣的床?」
房東太太:「請你注意,我是一個非常注重品味的人。首先,床的材質一定要很好,然後顏色必須跟這個房間相稱。
我要一張至少一千歐元的床。(台幣四萬二)」
顧問先生:「這恐怕有些困難,剛剛我們已經談過了,這張床目前並不值一千歐元,這個金額太高了。
不如這樣吧,最近正好是夏季打折的末期,
我幫您找一張原價接近一千歐的床,但是打折過後的價錢您就別計較了,
我保證這張床絕對是全新的、完好的,我會找品質優良的家具店購買,譬如*&^%$˙˙˙˙˙˙。」
房東太太:「˙˙˙˙˙˙˙˙˙˙(不悅地沉思),我是一個很注重品味的人,你不能挑難看的款式、糟糕的顏色。」
顧問先生:「米色、褐色、灰色、黑色˙˙˙等等,這樣的色系可以嗎?」
房東太太:「˙˙˙˙˙˙˙˙˙˙(不悅地沉思),要跟我的紅色條紋窗簾相稱。」
顧問先生:「那麼,米色、深棕色、紅色˙˙˙等等,這樣的色系可以嗎?」
房東太太:「˙˙˙˙˙˙˙˙˙˙(不悅地沉思),好吧。但記住,我要原價接近一千歐元的。」
顧問先生:「太好了!那麼我們將會給您一張價值接近一千歐的新床,以及一塵不染的房間,
如此您就願意將押金一千七百歐元退還給楊小姐嗎?」
房東太太:「那要看你們的表現!」
顧問先生:「好的,那麼請問您今天晚些時候能夠來檢查房間嗎?我相信楊小姐能夠打掃得非常乾淨。」
房東太太:「五點我會過來檢查。」
顧問先生:「那麼就請您五點來檢查了。但請您留一把鑰匙給我們好嗎?我們需要進出這個房間。」
房東太太:「不行,我不信任那個女孩,我絕對不把鑰匙給她。
另外,她如果不打掃又不買床,就這樣跑了我怎麼辦?我要留下她的護照。」
顧問先生:「女士,您並沒有權力扣留她的護照,若您不信任她,您可以選擇信任我,
我現在就請楊小姐將她的護照影本交給我,直到您房間檢查完畢,
鑰匙也由我來保管,絕對不會交到楊小姐手中,這樣行嗎?」
房東太太:「˙˙˙˙˙˙˙˙˙˙(不悅地沉思),好。」
顧問先生:「太好了,謝謝您。」

  顧問先生轉身跟我拿護照影本,並用眼神示意要我對這受盡屈辱的談判先別輕舉妄動。

  房東太太:「等等,還有一個東西,居住稅。她住這裡要繳稅的,我怎麼知道她有沒有繳,要是她沒繳,政府跟我要怎麼辦?我得從她的押金裡扣除居住稅。」 「早就繳了!」我大聲為自己辯護。「拿出證明啊。沒有證明,我就是會扣下這筆錢。」「我會請楊小姐出示證明的。那麼五點見面還有問題嗎?」顧問先生冷靜地說。「沒有問題了。」「謝謝您,五點見。」

  所有人一齊送走房東太太,關上房門之後,顧問先生耐心地將優劣勢分析給我聽。
  「楊小姐,雖然我剛剛那麼說,但其實房東太太確實可以告你未依約退房,這一點你理虧,必須能免則免。再者,你沒有證據顯示房間原本的樣貌是比現在更好或更壞,同樣的,房東也拿不出證據,這一點你們起點平等,但是此時的你並沒有條件等待結果,因為你三天後的飛機就離開了,如果你願意留下來打官司,我必須告訴妳,妳延後班機、待在巴黎的所有花費,並不會少於一張床,
所以,我幫你爭取用這張床來達成和解。
  另外,房東太太已經不再提及清潔公司的費用,她在這一點已經讓步,所以我想只要你能夠把房間打掃乾淨,你很有機會拿回全部的押金。現在,我們先各自離開,你跟你的朋友去吃午餐,我去找床。十二點整約在公寓樓下,我開門讓你們進行打掃。」

  說完,顧問先生順便提供我一些能夠將房間清理成「手術室」的清潔劑品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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