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的選擇

　　妮妮在我身邊十年了。

　　十年來，我最害怕的就是這一刻，但它發生了，卻沒有捲來十年份的恐懼那麼驚心動魄；我只是很寂寞罷了，還有深深涼涼的悲傷。

　　妮妮在焚化爐裡面變成一盤灰，還有幾塊零星的白骨，我把她收在一個盒子裡，盒子大小就跟原本的妮妮差不多，妮妮真的好小。
　　我在樓梯間。坐在三樓往四樓的第一階，腳跟落在房間與廁所之間的平面，妮妮每天早上都會在這裡尿尿，好幾次我都想把這一片刷乾淨、刷到沒有尿味為止，那尿味濃到彷彿滲進地磚裡，洗都洗不掉。但妮妮住院也不過幾天，尿味就消失了，幾乎沒有殘留，我想要靠近地面去聞看看，但那麼做會讓我更悲傷，於是作罷。
　　我一直以為，妮妮要走之前一定會告訴我，用心電感應或者來到我的夢中⋯⋯之類的方式，然後我會將妮妮抱在懷裡，靜靜地陪伴她直到沒有氣息的那一刻。這是我預設最完美的道別儀式。
　　現在想來其實也太過武斷，我從來沒問過妮妮想怎麼死。 動物會選擇自己的死法，包括人類。這個死亡的決定是來自更深層的意識，而不是「某人意外慘死，其親友悲慟『這麼良善的人怎麼會不得善終？』」這樣的一般邏輯可以解釋。

　　我們都希望所愛的對象可以無痛、安詳地離世，但就每一個有生命的個體而言，死亡的方式其實是一個私密、不容干涉的決定。妮妮的選擇顯然跟我所期盼的不一樣，她決定在醫院中斷氣而不是在我懷裡，這讓我極度傷心。我懷疑是自己的錯誤導致妮妮選擇了一個比較「痛苦」的死亡方式，譬如⋯⋯也許是因為我沒能早一點回台灣、回台灣之後沒能二十四小時陪在她身邊、這十年當中我沒有更盡責地照顧她的健康⋯⋯等等；總而言之，我懷疑自己的愛給得不夠，才導致妮妮無法用「更舒適」的方式離開。
　　種種疑惑和懊悔就像鬼打牆一樣，最終都會回到原點，也就是「妮妮沒有按照我所預期的方式離開我」，已發生的事實是一個我不樂見的情況，然而這個我不滿意的局面卻是妮妮的選擇。
　　這種落差是沒有辦法預料和避免的，總是要到最後一刻才真相大白：「喔，我心愛的小妮，原來這是妳的決定。」

　　而我能為妮妮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尊重並且接受她的決定，然後連這個決定也得去愛。 我在想，愛真的很不容易。在妮妮活著的時候愛她的一切，這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但這份愛要涵蓋至此，也就是包括去尊重她最後一個決定，愛這個決定如同愛她，很難。

　　不過，我愛妮妮，我會去做到、做好。小妮，過來雅晴親。 

⋯⋯小妮逝於2011年1月31日